荒漠深處,滋生著一種近乎奢侈的荒涼,寂靜到能聽見時光流淌的聲音。
我的苦楚,是沉在靜默湖底的一枚青玉,溫潤藏著涼,卻無人能探底打撈。它折射出的憂傷,被月光反復漂洗,淡成了無形的薄霧,漫過心湖。
這憂傷沒有具象,像一陣穿堂而過的風,只輕輕拂動心檐下那串陳舊的風鈴,發出空洞而清脆的鳴響,唯有自己能聽見這份孤獨的回音。
我時常在黃昏的裂隙里,臆想一座可以依靠的山。它不必是巍峨挺拔的屏障,只需有一片溫存的陰影,能容我蜷縮片刻,就像我夢里那株永不凋謝的桐木,靜默而堅定。
我渴望一種被接管的疲憊,將額角輕輕抵在某種堅實而有體溫的實體上,讓所有強撐的硬殼,在一聲釋然的嘆息里,碎成無足輕重的沙礫 —— 那是一種對 “投降” 的隱秘渴望,渴望卸下所有偽裝與重擔。
然而,更多時刻,太陽沉入地平線,裸露出意識的荒原,空曠而蒼茫。
我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被夕陽拉得極長、極堅硬,竟成了一座嶙峋的山脈,獨自矗立在夜色里。
風從我身體的裂隙穿過,既發出嗚咽般的低訴,也奏響歌唱般的回響。
原來,我一直在用自己的骨骼,支撐著這片搖搖欲墜的天空,從未停歇。
那份渴望被庇護的軟弱,與這份不得不堅硬的現實,在我體內達成了一種悲壯的共生 —— 我既是匍匐祈求庇護的朝圣者,亦是那座用自我堆砌而成的孤絕神廟,自敬自重,自守自護。
于是,我開始將心底的情意,投遞給那些亙古而誠實的自然存有,它們沉默卻有力量,純粹而無紛擾。
我愛山峰那沉默的脊背,愛它容納風雨、滋養草木、接納一切生命的無言胸襟。我的指尖撫過冰冷的巖層,能感知到那下面,有億萬年未曾熄滅的熾熱在奔涌。我與我的山對峙,在凝望中相融,在靜默中相通。
我愛水流流轉不息的形態,愛它 “抽刀斷水水更流” 的柔韌與自由,從不執著于一時的停留,也從不困于既定的軌跡。我的倒影在水中破碎又重組,如同我不斷瓦解又重建的靈魂 —— 它從不承諾永恒,卻也從未真正離去,始終與歲月同行。
我愛清晨草葉上那滴將落未落的露,它以圓滿的姿態,包裹著一個即將破碎的微小世界,剔透而倔強;我愛深夜里那盞為我而留的、名為 “月亮” 的孤燈,清輝遍灑,溫柔卻有力量;我愛一本舊書里,某個陌生人留下的、與我心境不謀而合的劃痕,那是跨越時空的無聲共鳴。
我愛這些不會背叛、不會追問、只是純粹 “存在” 著的事物。在與它們的相互映照里,我照見了自身存在的一種清冷的完整,無需依附,無需證明。
這是一種退守,退守到自我與自然的交匯處,遠離塵囂的紛擾;亦是一種更為遼闊的出發,從內心汲取力量,奔赴更自由的遠方。
我知曉,那被日常瑣碎與責任捆綁的形骸,終有一日會追趕上我早已遠游的心神,達成身與心的和解。
我期待那樣一個早晨,推開窗,耳畔不再是鬧鐘刺耳的嘶鳴,而是聽從內心季風的指引,去往任何一片渴望已久的云下,赴一場與自由的約會。
或是在一個無人問津的渡口,成為那個為自己擺渡的人。我的船,會按照心跳的節拍,穩穩駛向那片名為 “我” 的、廣袤而自由的深藍,無拘無束。
到那一天,我不再是自我的囚徒,被焦慮與束縛困住;也不再是堅硬的堡壘,用冷漠與防備隔絕世界。
我只是我,一座行走的山川,溫和而有力量,愛著天地萬物,也被這世間的美好溫柔以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