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愛那一種素。不是寡淡,是洗去了火氣的清潤;不是蒼白,是褪盡了浮華的安然。像一件洗得微微泛白的棉麻裙子,掛在午后的光線里,能嗅到陽光和歲月靜靜摩挲的味道。

翻開一本舊書,紙頁是脆黃的,時光的肌理。手指撫上去,有細微的、簌簌的響動,仿佛驚動了幾個世紀前某個午后,落在書頁上的一粒塵埃。墨字倒是沉靜的,黑的歸黑,白的歸白,清清楚楚地站著,沒有霓虹的喧囂。
讀進去,字里行間便浮起一層薄薄的、月暈似的光,心也跟著沉下去,沉到一口古井的深處,那里水波不興,只靜靜地映著一小片天光云影。忽而記起前人似乎這般寫過:
素心何妨對澹月,
舊卷猶可避塵喧。
一脈清光滌萬慮,
此身長寄水云間。

這便是我所貪戀的素了。它是有重量的,卻輕得能浮在呼吸之上;它是有顏色的,卻淡得融進了空氣里。像那只用了多年的白瓷碗,碗沿有一道極細的冰裂紋,不湊近是看不見的。盛一碗清粥,米粒是飽滿的玉色,熱氣裊裊地、懶懶地升騰,模糊了眼前的窗景。
那粥的滋味,初入口是平淡的,但須得緩緩地咽下,讓那一點溫潤的甘,順著喉舌,慢慢地滑下去,暖意便從腹中一點點洇開,像是冬日呵在玻璃上的一口熱氣,慢慢地、耐心地,化開一小片白霜。這般的“素”,是日子本身的質地,厚實而溫暖,容得下你所有的疲憊與安寧。

古人說“素處以默,妙機其微”,真是說到了骨子里。這素,終究是向內的,是關起門來,與自己相對時的那一份坦然。不必說什么,也不必想什么,只是坐著,聽著遠處市聲的模糊的潮汐,起起,落落。
案頭一瓶清水里,養著三兩莖不知名的草葉,綠意也是素凈的,不爭不搶的,仿佛它活著,就只是為了這一抹綠,不為給誰看。我的心,此刻也像一只空了許久的青瓷瓶,被這綠意,被這寂靜,一點一點地、溫柔地注滿了。

窗外的光線,不知何時,已從明亮轉為一片醇厚的金黃,又漸漸染上了淡淡的茜色。天光是一匹最妙的素錦,時辰是那無形的梭,織出這瞬息萬變的、卻又是永恒寧靜的紋樣。我依舊是坐著,心里卻仿佛被這流過的光,這素白的時辰,洗滌過一般,清亮亮的,無所掛礙。
這大約便是“靜美”的真意了。美不在于追逐,而在于浸染;不在于絢爛的焰火,而在于這素白的、綿長的、靜默的燃燒。以素的姿態活著,便是將生命站成一株安靜的植物,不向虛空索取過多的色彩與聲響,只深深地將根,扎進時光的土壤里,吮吸那最平淡也最滋養的汁液。

然后,在屬于自己的季節里,開一種不為人知的花,結一種不必甜膩的果。任它窗外流年偷換,風云際會,我自有我的一寸光陰,一寸靜,一寸素然之美,如檐下積年的苔痕,綠得那般耐心,那般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