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時,推窗便與一片凜冽的清澈撞個滿懷。天色是那種經了霜的月白,薄薄的,勻勻的,像一匹漿洗過許多遍的素絹,透亮地張在天穹上。

而云呢,真是應了那個“淺”字,絲絲縷縷的,是研得太淡的墨,被誰不經意地、懶懶地甩了幾筆上去,便這么疏疏地停在那里了。風是醒著的,卻不急,從遠山的脊線上溜下來,拂過窗欞時,只清清地一響,帶著些微的、枯草的清氣。
我喜歡這樣的冬日。它沒有春的黏膩,夏的喧騰,秋的蒼茫;它只是這樣干干凈凈地素著,仿佛一位閱盡榮華的婦人,卸去了釵環,在暖閣里擁著一爐靜香,眼神是澄澈的,心里是篤定的。
那些夏日里蓊郁的、幾乎要滴下綠來的樹,如今都瘦了,裸露出枝丫本來的線條。那線條是極好看的,每一筆都含著勁,向著虛空里伸著,不是掙扎,倒像是一種清醒的、坦然的疏伸。

我總覺著,這冬天的樹,比滿樹繁花時更像一幅宋人的小品畫,枯筆淡墨里,卻蘊著無窮的意。風過時,那些交錯的枝子便簌簌地低語起來,說的許是些關于根須下長眠的夢,或是來年春天某個芽苞的約定。
我立在樹下聽,那聲音清越得很,像是誰在空曠的庭院里,用玉簪子輕輕地敲著冰。
索性披了件厚衣裳,到院子里隨意走走。腳下的草全黃了,軟軟地貼著地皮,承著夜里落下的一層薄霜,此刻叫朝陽一照,便化作了億萬顆極細的、顫巍巍的珍珠,亮得有些虛幻。空氣里浮動著一種凜冽的甜香,尋去,原是墻角那幾株蠟梅開了。
花是蜜蠟黃的,瓣兒晶瑩透明,緊緊地、卻又仿佛毫不著力地貼在烏黑的枝上。這香氣也怪,不似桂花那般甜得纏人,它是涼的,靜的,仿佛是把月光和寒星都揉碎了,再凝成這一股幽芬,一絲絲地,直沁到人的骨髓里去。

我湊近了,看那花瓣上經絡分明,想這小小的、怯怯的花朵,是怎樣在昨夜那樣的酷寒里,一點一點地,將自己打開的呢?這或許便是冬的從容了罷——不是沒有嚴酷,而是在嚴酷里,依然守著內心那一縷溫柔的、不可摧折的生意。
我忽然想起古人的句子來。謝道韞說“未若柳絮因風起”,那是春冬之際的靈慧;李清照寫“雪里已知春信至”,那是寒梅報春的欣喜。而我此刻面對的,卻是冬的本色,是繁華落盡后的本真。
心里便無端地浮起兩句前人的舊詩,也不知是誰的,只是合此情此景:“萬象俱空后,清光滿太虛。” 眼前這疏朗的天,淺淡的云,清瘦的樹,幽獨的花,豈不正是那“空”后的“清光”么?這“空”,是卸下,是沉淀,是生命行到水窮處,安然坐看云起的靜定。

正凝思著,一陣風來,比先前似乎勁了一些。它掠過枯草的梢頭,穿過蠟梅的枝丫,直向我面上撲來。我不禁縮了縮頸子,隨即卻又挺直了背脊,迎向它。這風里沒有塵土,沒有雜質,只有一股子純凈的、刀子似的涼,刮在臉上,微微的疼,卻讓人從混沌里猛地清醒過來。
我仰頭看天,那幾縷淺云,被風推著,正從容不迫地向西天游去,姿態舒展,毫無滯礙。風是行路者,云是同行客,它們之間,仿佛有一種古老的、無言的默契。我站在這里,倒像個偶然闖入的旁觀者了。

但我心里,卻漸漸被一種滿滿的、溫潤的東西充滿了。這冬日的從容,原是要人去“共”的。它不是一幅掛在墻上的畫,讓你遠遠地欣賞;它是一場邀約,要你走進這風里,站在這云下,用自己的肌膚去感知它的寒,用自己的呼吸去應和它的靜。
當你不再抗拒那份冷冽,不再尋覓那份繁茂,你便也成了這冬日風景的一部分,你的心,便也隨著那淺云,與長風一道,從容地舒卷,從容地行走了。
歸去時,日頭又高了些,霜氣散盡,院子里一片明凈的暖黃。我回望方才佇立的地方,風依舊在樹梢輕輕地回旋,云依舊在天邊淺淺地飄著。一切都未曾改變,又仿佛一切都已不同了。

心里忽然格外地靜,也格外地寬,仿佛那一片高遠的、云淺風清的天,也裝進了我的胸膛里似的。我知道,往后的日子,無論遇見怎樣的逼仄與寒酷,心里總會留著這一角,容我與這冬日的風、冬日的云,共一份天地間的從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