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窗時,指尖先觸到了一層薄薄的涼意。深冬的晨光斜斜地鋪進(jìn)屋里,帶著些慵懶的溫柔。院子里的梅花已經(jīng)開了三兩枝,是淺淺的緋紅,在青灰的天色底下,竟有種怯生生的嬌艷。昨夜的霜還覆在瓦上,亮晶晶的,像誰不經(jīng)意間撒了一把碎銀子。

風(fēng)過時,梅枝輕顫,那霜便簌簌地落下來,在晨光里化作極細(xì)的霧。
這般景致,倒讓我想起兒時的冬天來。
那時祖母總在這樣清冷的早晨生起炭火。銅盆里,炭塊燒得通紅,畢畢剝剝地響著,火星子偶爾濺起來,在空中劃出一道極短的金線,隨即滅了。祖母就座在火盆旁做針線,她的銀發(fā)在火光里泛著柔和的光。
我夾在她膝邊,看那針線在她指間穿梭,像一只乖巧的銀魚。空氣里有炭火的暖香,有布料淡淡的漿洗氣味,還有祖母身上永遠(yuǎn)不變的、淡淡的檀香皂的味道。那些香氣混在一起,成了我記憶里“冬天”的味道。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祖母不喝酒,卻愛念這句詩。念時,她手里的針線不停,眼睛望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眼神悠遠(yuǎn)得像是能看見千年以前那個同樣等待的黃昏。那時我不懂,只覺得那詩句好聽,像唱歌。
如今想來,那等待里該有多少溫柔而篤定的暖意——知道有人會來,知道爐上有溫著的酒,知道漫天的飛雪將要落下,而屋里是暖的。
我沏了一盞茶。是去年的桂花茶,裝在青瓷罐里,此刻啟封,香氣竟比新制時更醇厚些。熱水沖下去,干枯的花朵在杯中緩緩舒展,仿佛重獲了生命。熱氣氤氳著,模糊了窗上的冰花。忽然明白,有些美好是需要時光來成全的——就像這茶,就像記憶,就像那些未曾說出口卻一直溫暖著歲月的情意。

爐上的水開了,咕嘟咕嘟地響著。我往里添了兩顆紅棗、幾片生姜。紅棗是秋天曬的,在屋檐下掛了一季的陽光;生姜剛從地窖取來,還帶著泥土的濕潤氣息。
它們在沸水里翻滾著,慢慢釋放出甜而微 辛的香。這香是樸素的,扎實的,像極了那些平淡日子里積攢起來的溫暖——沒有驚心動魄,卻足以抵御整個冬天的寒冷。
窗外的天色又黯了些,怕是真的要下雪了。我卻不急,只是將爐火撥得更旺些。火光躍動著,在墻壁上投下溫暖的光影。忽然想起《浮生六記》里蕓娘那些精巧的心思:用紗囊包了茶葉,置于將開的荷花中,隔日取用;在梅樹下收集花瓣上的雪水,埋在地下,來年煮茶……這些看似無用的閑情,卻讓平凡的日子生出香來。

原來生活的暖意,從來不在別處,就在這一茶一飯、一針一線、一念一想之間。
深冬的時光走得慢,正好用來儲存溫暖。
就像此刻,爐火正紅,茶正溫,記憶里的香氣正一縷縷地蘇醒。而我安靜地坐在這里,看著窗外的天色一點點暗下去,知道雪就要來了。但屋里是暖的,心里也是暖的——那些存了一季又一季的暖意,此刻正化作歲月的沉香,在這深冬的黃昏里,無聲地彌漫開來。
風(fēng)起了,梅枝搖曳得厲害些。我仿佛聽見雪粒打在窗紙上的聲音,細(xì)細(xì)密密的,像遙遠(yuǎn)的私語。沒有起身去看,只是往爐中又添了一塊炭。

就讓雪靜靜地落吧,覆蓋了梅花,覆蓋了小徑,覆蓋了所有來時的路。而這一室的暖意,這一生的香氣,已足夠讓我安然地,等待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