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雨,是江南的絲竹,細細地調著弦。我獨坐在廊下,看雨腳在青石板上濺起小小的、銀亮的冠。空氣里滿是濕潤的、微腥的土氣,還有遠處隱約的,梔子被雨水打濕后浮蕩過來的香。這氣息,竟將我帶回到遙遠的那個午後了。
那時的雨,似乎也是這般,下得不緊不慢,下得天地間只剩下一片沙沙的、催眠的聲響。我趴在老屋的窗臺上,鼻尖抵著冰涼的玻璃,看雨珠子順著瓦檐串成一道晶亮的簾。祖母便在身后,用一把黃楊木的梳子,一下,一下,緩緩地梳著我半濕的發。
后來,離了老屋,離了那廊下聽雨的辰光,在別處也遇見過許多的梧桐。北地的梧桐,枝干虬勁,葉子闊大,秋風一起,便干干脆脆地落了,帶著一種決絕的、不容分說的爽利。我卻總想念江南的這幾株。
它們的葉子落得慢,像是在枝頭眷戀了又眷戀,盤旋了又盤旋,才肯乘著一陣最軟的風,悠悠地,斜斜地,貼著你來了,靜悄悄地棲在你的衣上,你的肩上,像是歲月的一個輕吻,不驚動你,卻讓你心里驀地一軟。這種落法,是只有江南的性情才養得出來的。

去年秋深,去訪一位久不見的舊友。她住在城西,院角也有一棵老梧桐。我去時,正碰上她在掃落葉。并不急急地聚攏,只是握著長柄的竹帚,沙——沙——,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將那些金黃的葉子攏成松松的幾個小堆。
我們并不說許多話,只并肩站著,看天光透過稀疏的枝丫,漏下些明晃晃的、跳躍的斑點。她忽然說:“記得我們大學時,總愛撿最完整的梧桐葉子,夾在書里做書簽。”我點頭。何嘗不記得呢?
那時我們以為,留住了那片葉子,便留住了那個秋天,留住了那段并著肩、抱著書、在校園里漫無目的走過的青春。如今,書或許還在,夾在書頁里的葉子,卻早已脆了,失了顏色,輕輕一碰,便碎成齏粉了。

可我們誰也沒有去尋那些舊書簽。我們只是看著眼前這新的、厚厚的落葉層,聞著那清苦又微甜的腐敗氣息,心里便生出一種奇異的安穩。原來,遇見的意義,從不在于“留住”。
就像我們此刻的相見,并無多少熱烈的話語,只是知道她在那里,知道這世上有一個人,與你共有著一段被梧桐葉染成金黃色的記憶,便覺得這涼薄的秋日,也泛起了一層暖意。
這般想著,我忽然覺得,生命里那些看似不經意的、甚至已然淡忘了的“遇見”,其實都未曾消失。它們像這綿綿的雨,當年落下時,只覺得潤濕了衣裳,潤濕了石板;要隔了許多年,在一個同樣濕潤的午后,你才會恍然驚覺,那雨水早已滲進了土壤的深處,悄無聲息地,滋養了一棵你未曾注意的、心上的植物。

它或許不開花,不結果,只是靜靜地長著幾片青綠的葉子,在你覺得人生有些干渴的時候,給你看一抹幽幽的、潤澤的顏色。
雨聲不知何時歇了。檐角還有殘滴,許久,才“嗒”地一聲,清脆地落在石階上,像一句遲來的、圓滿的韻腳。我站起身,衣裙上并無褶皺,心里卻仿佛被這雨、這風、這無端的思緒,熨帖得平平整整。
原來,所有的遇見,無論是一段時光,一處風景,一個人,甚或只是一點無由的感懷,都是歲月長河在流過我們生命的沙岸時,留下的最溫柔的饋贈。它不聲張,不索取,只是靜靜地在那里,等著你在某個驀然回首的時分,與它重逢,而后,會心一笑。

這饋贈,足以讓我們在往后或許平淡、或許崎嶇的路上,走得從容一些,暖和一些。因為你知道,你曾被這世界,如此溫柔地遇見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