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新星計劃4期#
常德老西門暨夢起的地方
文‖陳美華
夢是有重量的。它的碎屑壓在心上,就成了磚。當我踏入老西門,滿街的磚便朝我涌來——不,那不是磚,是無數(shù)個被夯實的、青灰色的舊夢。秦時的征塵,明代的月光,清末商賈銅錢上黏膩的指痕,抗戰(zhàn)時震落的瓦霜……都在這磚的肌理里蜷縮著,沉淀出一種觸手生涼的記憶。麻石街早被歲月磨成了暗啞的鏡子,照出的,是我這個忽然失語的今人踉蹌的影。
可空氣在震顫。一種新的、灼熱的脈搏,正從這青灰的夢境深處搏動出來。我抬頭,猛地被釘在原地——那是一道飛檐。不,那不是木石架構的飛檐,那是用一種桀驁的、銀亮的金屬,以不可思議的弧度向灰空刺去的線條!它那么薄,那么銳利,像一闋戛然而止的現(xiàn)代詩,又像一柄即將出鞘的、屬于未來的劍。古典的飛檐是謙卑的,為了承接天雨;而這金屬的飛檐是詰問的,仿佛要切開云層,去啜飲星光。
毀滅與誕生,在此刻對坐。
左邊,是一面正在精心加固的老墻。工匠的手像最耐心的史官,用新糯米漿拌著舊石灰,將一塊瀕臨散佚的銘文磚,緩緩推回歷史原本的句讀之中。右邊,剔透的玻璃幕墻卻轟然拔起,它將那面老墻、將墻頭一莖顫抖的狗尾草、將我的驚愕,統(tǒng)統(tǒng)冷冷地、完整地吞入它空曠的腹內(nèi)。我看見兩個我:一個立在實的、舊的風里;一個困在虛的、新的框中。哪一個更真?哪一個更像幽靈?
我忽然懂得了常德。懂得這土地為何將“善德”奉為名姓。它的“善”,絕非柔順的妥協(xié)。你看那鋼的飛檐與瓦的屋檐,竟在某一瞬達成了驚心動魄的和解——金屬的銳光,為老瓦鍍上一層溫柔的輝暈;老瓦的沉穩(wěn),則馴化了那鋒芒,讓它成了一種向上的引領,而非冰冷的割裂。它的“德”,是讓時間各得其所。不教舊物成為禁錮的幽靈,也不任新銳淪為失憶的狂徒。那面玻璃幕墻,何嘗不是一座最誠實的碑?它銘刻的,正是自身與倒影中老墻無休止的對話。
暮色如沅江的潮水,無聲漫漶。老墻的輪廓在漸濃的藍靄里,愈發(fā)像一幅洇開的水墨。而金屬飛檐的頂端,卻“錚”地一聲,率先點燃了遠處高樓投來的第一粒燈火。仿佛一個古老的靈魂,在新時代的電流穿過身體時,那驀然的震顫與蘇醒。
我該走了。我的身體是舊的,載著二十世紀的悲歡;我的目光是新的,渴望著尚未命名的星辰。老西門,你這時間的熔爐,已將我的骨血也淬煉了一遍。離去時,我背上負著一堵坍墻的溫暖,衣袂間卻縈繞著一道飛檐的、清冽的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