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緒二十六年,秋。
洛河水裹挾著泥沙,在鞏義的岸畔緩緩流淌。漕運碼頭的青石板被車輪碾出深深的轍痕,又被往來的腳夫踩得發亮。一艘烏篷船泊在碼頭邊,船頭立著個穿藏青長衫的年輕人,眉眼清俊,手里攥著一枚溫潤的玉佩,玉佩上刻著兩個篆字——留余。
他是康家第十二代傳人,康子昭。
三天前,他剛從江南漕運分號回來,就撞見了洛陽知府登門。知府笑瞇瞇地搓著手,說太后與皇上西狩,不日便要路過鞏義,需征集糧草十萬石,白銀五十萬兩。
“子昭啊,”管家康忠站在他身后,聲音壓得極低,“這幾年漕運生意本就難做,再加這苛捐,怕是要掏空家底了?!?/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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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子昭沒說話,只是望著莊園的方向。青磚灰瓦的院落層層疊疊,隱在蒼翠的槐樹林里。他想起幼時,祖父牽著他的手,站在主客廳的匾額下,一字一句教他念:“留有余,不盡之巧以還造化;留有余,不盡之祿以還朝廷;留有余,不盡之財以還百姓;留有余,不盡之福以還子孫。”
那塊“留余”匾額,是康家的傳家寶,也是祖父常說的“保命符”。
他轉身下了船,踩著碼頭的石階往莊園走。剛進大門,就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攔住。賬房先生捧著厚厚的賬簿,臉色煞白:“東家,江南分號遭了水患,漕船沉了三艘,貨物全沒了!”
康忠倒吸一口涼氣:“屋漏偏逢連夜雨!這五十萬兩白銀,十萬石糧草,可怎么湊?”
康子昭卻淡淡道:“先去看看暗渠?!?/div>
眾人愣了愣,不明白這個時候看暗渠做什么。
莊園的暗渠,是康家祖上花十年心血修的。青磚鋪就的地面,每一塊都呈四十五度傾斜,磚縫細如發絲,卻精準地連著地下的主渠支渠。前些日子剛下過一場暴雨,別處都積水成澤,唯有康家莊園的地面,干爽得連個水洼都沒有。
康子昭蹲下身,撫摸著青石板上的紋路。祖父說過,這暗渠,不止是排水用的。主渠通著洛河,支渠繞著莊園的良田。洪水來時,閘門會自動閉合,護住莊園;干旱時,打開閘門,洛河水便能灌溉千頃良田。
“忠伯,”他忽然開口,“莊園糧倉里的存糧,有多少?”
“夠全族上下,還有佃戶們吃三年的。”
“油坊、織布廠的存貨呢?”
“布匹三千匹,香油五千壇,都在倉庫里堆著。”
康子昭站起身,眼底閃過一絲光亮:“開倉。先拿出五萬石糧食,分給周邊的災民。再讓鐵匠鋪趕制農具,織布廠織些粗布,一并送過去?!?/div>
康忠急了:“東家!這都送出去了,拿什么湊朝廷的糧草?”
“朝廷要的是十萬石,我先送五萬石給百姓,余下的,自有辦法?!笨底诱雅牧伺乃募绨颍白娓刚f,留余留余,不是守著家財不放,是要把余利讓給百姓。百姓安穩了,康家才能安穩?!?/div>
他沒說的是,昨夜他已派人去了洛河上游。暗渠的閘門,還能再開一道——引洛河水,灌溉那些被地主荒廢的鹽堿地。那些地,他早已用低價租了下來,只等一場雨,一把種子。
三日后,慈禧的鑾駕抵達鞏義。
洛陽知府陪著笑臉,引著一行人往康家莊園走。剛進城門,就見路邊擠滿了百姓,手里捧著粗布饅頭,對著鑾駕磕頭:“謝太后恩典!謝康家大恩!”
知府一頭霧水,康子昭卻上前一步,躬身行禮:“臣康子昭,備下糧草十萬石,白銀一百萬兩,愿為太后與皇上分憂?!?/div>
慈禧掀開車簾,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她聽說過康家,百年巨富,卻從不張揚。此刻見他眉宇間透著沉穩,又聽百姓的稱頌聲此起彼伏,不由得頷首:“好一個康百萬!果然是忠義人家。”
她提筆寫下“康百萬”三個大字,賞賜給康子昭。
旁人只道康家這次是傾家蕩產,巴結權貴。唯有康子昭自己清楚,那一百萬兩白銀,一半是漕運的盈利,另一半,是百姓們感念康家的恩德,自發湊來的。那些被他接濟過的災民,有的拿出了家里僅存的銅板,有的扛來了自家種的糧食。
而那十萬石糧草,五萬石來自莊園糧倉,五萬石,竟是從新開墾的鹽堿地里收來的。洛河的水,順著暗渠流進了干裂的土地,撒下的麥種,竟在秋霜來臨前,冒出了綠油油的芽。百姓們說,那是康家的善舉,感動了上天。
當晚,慈禧留宿康家莊園。夜里,忽然下起了暴雨。
太監慌慌張張地來報,說行宮那邊積水成災,連臺階都淹了。慈禧卻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的雨簾,笑問:“康家的院子,怎么不見積水?”
康子昭躬身答道:“祖上修了暗渠,雨水順著磚縫流入洛河,不傷莊園分毫。”
慈禧起身,走到廊下。果然見青磚地面干爽如昔,唯有雨珠落在瓦當,濺起細碎的水花。她望著遠處洛河的方向,忽然嘆了口氣:“難怪康家能富過十二代。這留余的智慧,比金銀珠寶,貴重多了?!?/div>
雨停了。東方泛起魚肚白。
康子昭站在“留余”匾額下,看著晨光穿透槐樹葉,落在匾額上。祖父的聲音仿佛在耳邊響起:“子昭,做生意,要如洛河水,源遠流長。不要想著賺盡最后一分錢,要留一分利給別人,留一分福給子孫?!?/div>
他攥緊了手里的玉佩,玉佩上的“留余”二字,在晨光里熠熠生輝。
洛河水依舊流淌,碼頭的烏篷船又起錨了。船帆鼓起,載著布匹、香油,順著洛河,流向遠方。
康家的傳奇,還在繼續。
三百年的風雨,從未動搖過這座莊園的根基。因為他們始終記得,真正的財富,從不是金銀滿倉,而是藏在暗渠里的穩,藏在匾額里的仁,藏在莊園布局里的智。
留有余,方能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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