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6，荔枝紅的夏天
林坤源
2026年的夏天，茂名的荔枝紅了。
不是淺淡的緋紅，而是那種熟透了的、沉甸甸的朱紅色，一簇簇擠在枝葉間，像無數盞小小的燈籠，把整座南方小城都映得暖洋洋的。空氣里浮動著清甜的果香，混著鑒江氤氳的水汽，連風都變得黏膩而溫柔。
林舟拖著行李箱，站在茂名高鐵站的出口。行李箱的滾輪在地面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響，像一顆不太規律的心跳。手機屏幕上，一條新消息悄然跳出：
"歡迎回家，茂名歡迎你。"
發信人——"鑒江文學社"。
他愣了一下，嘴角忍不住上揚。三年前，他就是從這里離開，背著一袋稿紙和一腔孤勇，去了北方那所灰蒙蒙的大學。如今，他又回來了，帶著一本還沒寫完的小說，和一顆被現實磨得有些粗糙，卻依然滾燙的心。
一
2023年的那個梅雨季，林舟第一次把自己的小說投進《鑒江文學》的綠色郵筒。
那是一本在本地小有名氣的文學刊物，編輯部設在鑒江邊上的一棟老樓里。樓道里彌漫著舊木頭的氣味，墻上剝落的石灰像歲月的鱗片。那天雨下得極大，鑒江水位暴漲，渾黃的江水咆哮著拍打堤岸，仿佛要把整座城都吞沒。
他踩著積水，小心翼翼地推開那扇斑駁的木門。
"你好，我來投稿。"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緊。
接待他的是一個戴著玳瑁眼鏡的中年男人，姓陳，是雜志社的資深編輯。陳編輯從稿件堆里抬起頭，目光落在他那疊用牛皮信封裝好的打印稿上，有些訝異："手寫稿？"
"嗯，習慣了。"林舟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總覺得手寫的字有溫度。"
"林舟，"陳編輯念著稿紙上的名字，"森林的林，一葉扁舟的舟？"
"是的。"
"好名字，有畫面感。"陳編輯笑了笑，將目光投向窗外，"今天這鑒江水，有點急。"
林舟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雨點密集地砸在江面上，濺起無數朵破碎的水花。他突然想起自己小說里的那段文字——"鑒江的雨是硬的，打在青石板路上，會跳。"那是他少年時最真實的記憶。
"我寫的就是這條江。"他低聲說。
陳編輯點點頭，沒再多問，只是遞過一張被茶水漬浸黃的名片："稿子留下吧，有消息會通知你。"
那一刻，林舟覺得自己把一顆種子丟進了鑒江。他不知道這顆種子會漂向何方，會不會在某個拐彎處生根發芽。但他知道，自己已經盡了全力。走出編輯部時，雨聲漸小，江面上籠罩著一層薄霧，像一場未醒的夢。
二
投稿后的日子，平淡得像鑒江的水。
林舟在北方那所大學里過著按部就班的生活：上課、泡圖書館、應付考試、參加社團。宿舍陽臺上，他總是一個人坐著，對著筆記本電腦把小說里的句子改了又改。遠處是陌生的霓虹燈海，沒有鑒江，也沒有荔枝樹。
《鑒江文學》的投稿郵箱像一口古井，沒有任何回音。他也曾向其他刊物投過稿，大多石沉大海，偶爾收到幾封自動回復的郵件，冷冰冰地寫著："稿件已收到，感謝支持。"
"你這樣投，命中率很低的。"室友一邊敲著游戲鍵盤一邊說，"現在寫小說的人比讀者還多，你又不是中文系科班出身。"
林舟沒有反駁。他知道室友說的是實話，只是默默地把那疊打印稿重新整理好，放進抽屜深處。但他沒有停筆。
每個深夜，當宿舍的鼾聲此起彼伏，他都會擰開小臺燈，寫一點。有時候是幾百字，有時候只有一兩句話。他告訴自己：就算全世界都沒有人讀，也要寫下去。這是他與自己的約定。
"所有的努力，都是驚喜的鋪墊。"他在筆記本的扉頁上寫下這句話。
不記得是從哪本雜志上看到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信不信。但他明白，如果連自己都不相信了，那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三
2024年的冬天，茂名下了一場罕見的小雨夾雪。
那天下午，林舟在食堂排隊時手機震動了一下。一封新郵件，發件人赫然寫著"《鑒江文學》編輯部"。
"林舟老師您好，您的來稿《鑒江邊的少年》已通過初審，擬進入復審。感謝您的創作。"
他的手開始發抖，幾乎握不住手機。他反復看了五遍，確認每一個字都沒有看錯。然后，他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在室友錯愕的目光中，沖出食堂，站在雪地里大笑起來。
"我過了！初審過了！"他對著電話那頭的媽媽喊。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然后傳來媽媽帶著哽咽的聲音："阿舟，那你更要好好寫，別太累了，注意身體。"
他鼻子一酸："我會的，媽。"
那天晚上，他站在宿舍樓頂，看著雪花落在北方城市的樓宇間，突然覺得自己這些年的堅持，終于有了一點點回音。那回音很輕，卻足以照亮整個冬夜。
四
但復審的過程，比他想象的漫長得多。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郵箱里除了幾封垃圾郵件，再無其他。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小說是不是被遺忘在了編輯部的某個角落，蒙上了灰塵。
他試著發郵件詢問稿件進度。
第二天收到了回復："林舟老師您好，您的稿件正在復審中，編輯部近期會有統一通知。感謝您的耐心等待。"
官方，禮貌，疏離。
林舟嘆了口氣，關掉郵件頁面。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有繼續寫。等待本身，就是一種創作。
于是他開始構思新的故事，一個關于2026年的故事——故事里的年輕人從遠方歸來，在鑒江邊散步，在荔枝樹下寫作，在冼夫人的雕像前思考什么是"好心精神"。他給這個新故事起名叫《2026》，仿佛那是一個關于未來的預言。
五
時間走到2025年的夏天，荔枝又熟了。
林舟特意從北方回來，參加鑒江邊一個小書店的文學沙龍。書店的玻璃窗映著粼粼江水，墻上貼著一張手寫海報："鑒江文學社青年作者交流會"。
他走進去的時候，空調冷氣驅散了暑氣。活動進行到一半，主持人突然笑著說："接下來要介紹一位特別的年輕作者——林舟。他的小說《鑒江邊的少年》已經通過終審，將刊登在下個月的《鑒江文學》上。"
全場響起了掌聲。
林舟愣住了，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已、已經通過了嗎？"
"終審上個星期剛完成，"主持人溫和地看著他，"恭喜你，林舟。"
那一刻，他的心跳快得像要沖出胸膛。他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天，自己小心翼翼地推開編輯部木門的樣子。原來，所有的等待，所有的堅持，都不是白費的。
原來，種子真的會在某個春天發芽。
六
2026年的夏天，茂名被荔枝染成了紅色。
林舟坐在鑒江邊的長椅上，江水在陽光下閃著碎金般的光。他身邊放著剛出版的《鑒江文學》夏季刊，封面上印著那行他做夢都夢到的標題。
翻開目錄，那里有他的名字——《鑒江邊的少年》，占了整整十五個頁碼。
他看到自己的文字被印成鉛字，每一個標點都帶著溫度。那些深夜寫下的句子，那些孤獨時與自己對話的章節，此刻都安靜地躺在紙上，像一個個小小的奇跡。
他突然想起筆記本扉頁上的那句話，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把雜志放在胸口，感受著紙張的觸感。
不遠處，幾個孩子在荔枝樹下追逐嬉鬧，笑聲清脆。陽光透過葉隙，在他們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有風吹過，吹落幾顆熟透的荔枝，"啪嗒"一聲掉在長椅上。
他打開手機，回復那條"歡迎回家"的消息：
"我回來了。謝謝你們還在。"
然后，他翻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在新的一頁上寫下一行字：
"2026，我相信，所有的努力，都是驚喜的鋪墊。"
筆跡堅定，像刻下的誓言。
他抬起頭，望向遠方。鑒江的水在陽光下緩緩流淌，波光粼粼，像一條通往未來的路。他知道，自己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而所有的努力，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變成一個又一個驚喜。就像茂名的荔枝，熬過春雨夏陽，終會在最熱的季節，紅得耀眼。
尾聲
當天晚上，陳編輯發來消息："看到雜志了嗎？"
"看到了。"林舟回復，"謝謝您當時的收留。"
陳編輯發來一個微笑的表情："不是我們收留了你的文字，是文字收留了我們。繼續寫吧，鑒江的水還流著呢。"
窗外的月光灑在江面上，林舟把新寫的小說《2026》存進文檔，文件名后面，他加了一個括號——"給所有等待驚喜的人"。
電腦屏幕的光映著他的臉，那張臉上，有疲憊，有滄桑，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歲月打磨過的堅定。他知道，在這個荔枝紅的夏天，他終于回家了。
不是回到這座城，而是回到了最初的熱愛與堅持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