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挑戰賽十一期#

《邊塞詩人岑參的虢州情緣》
趙江波 著
第六章:閿鄉風物
第四節 秦嶺晨鐘
閿鄉城南三十里,秦嶺北麓有古寺名云巖,寺中有一口唐鐘,鑄于開元十二年。鐘聲清越,清晨敲響時,聲傳數十里,閿鄉城在晨曦中醒來,便從這鐘聲開始。岑參第一次聽到云巖寺晨鐘,是在寶應元年深秋。那日他宿于閿鄉縣衙,天未亮就被鐘聲喚醒。鐘聲透過秋霧傳來,悠長,沉著,一聲,又一聲,共一百零八響,據說是為了破除人間一百零八種煩惱。
岑參披衣起身,推開窗。東方微白,秦嶺的輪廓在晨曦中漸漸清晰。鐘聲在山谷間回蕩,仿佛不是從寺廟傳來,而是從群山深處發出。這讓他想起了西域佛寺的鐘聲——在龜茲,在疏勒,在于闐,他都聽過晨鐘。但那些鐘聲帶著胡韻,有笳笛之音;而云巖寺的鐘聲純粹是漢韻,渾厚,圓融,如儒者之言,如長者之教。
他決定去云巖寺看看。早飯后,帶著兩名隨從,騎馬出城。山路蜿蜒,秋葉斑斕,紅葉、黃葉、綠葉交織,如錦繡鋪展。行至山腰,已聞梵唄之聲。云巖寺建在半山平臺上,背倚峭壁,面臨深谷,確是清修之地。山門古樸,匾額“云巖禪寺”四字,是褚遂良所書,筆力遒勁。
住持慧明法師聞長史來訪,出山門迎接。慧明年過七旬,眉須皆白,目光清澈。引岑參參觀寺院,見殿宇雖不甚宏偉,但整潔肅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口唐鐘,懸于鐘樓,高六尺,口徑四尺,鑄有《金剛經》全文,字跡清晰。慧明說:“此鐘是開元年間,本地信眾捐鑄。當時盛世,銅多工精。如今戰亂后,再也鑄不出這樣的鐘了。”
岑參撫摸著鐘上的銘文,冰涼,光滑,有歷史的質感。他問:“每日何時敲鐘?”慧明答:“寅時三刻,晨課之前。由老衲親自敲,已敲了四十年。”四十年,無論寒暑,無論晴雨,無論太平還是戰亂,鐘聲從未間斷。這種恒常,讓岑參感動。他在邊塞時,軍中的鼓角也是按時響起,但那是為了備戰,為了集結;而這鐘聲是為了警醒,為了安寧。
慧明請岑參登鐘樓。站在樓上,視野開闊,閿鄉城、黃河、中條山盡收眼底。慧明說:“長史請看,鐘聲所到之處,便是佛光普照之地。”岑參卻想:鐘聲所到之處,也是文明教化之地。晨鐘暮鼓,不僅規范僧侶生活,也規范百姓作息,是一種文化秩序。
那日他在寺中用了素齋。慧明善談,從佛理說到世事。談到安史之亂,慧明說:“寺中收留了三百難民,住不下,就在山坡搭棚。最艱難時,寺中存糧只夠三天,老衲帶弟子下山化緣。”岑參問:“佛門清凈地,卷入紅塵,可好?”慧明答:“佛說慈悲。見眾生苦而不救,何來慈悲?”這話讓岑參對佛教有了新認識——不僅是出世修行,也是入世擔當。
午后,岑參與慧明在銀杏樹下對弈。古銀杏高十丈,據說植于北魏,秋葉金黃,落滿石桌。弈棋間,鐘聲又起——這次是報未時。岑參問:“一日敲幾次?”慧明答:“晨鐘、午鐘、暮鼓、晚鐘,一日四次。晨鐘喚醒,午鐘警醒,暮鼓定省,晚鐘安眠。”這是時間的管理,也是心靈的修煉。
這次拜訪后,岑參常來云巖寺。有時與慧明論道,有時獨自聽鐘。他發現鐘聲在不同天氣中有不同韻味:晴天清越,雨天沉郁,霧天朦朧,雪天空靈。他把這些感受寫進詩里,《聽云巖寺鐘》組詩共六首,錄其二:
秋晨聽鐘
秦嶺秋晨霧未開,云巖鐘聲破空來。
一聲驚起林中鳥,百響催醒世上埃。
我亦紅塵迷路客,聞鐘始覺寸心哀。
何時得脫名韁鎖,也向空門掃綠苔。
雪夜聞鐘
雪壓秦嶺夜氣寒,鐘聲渡澗到更闌。
似有若無真妙境,非空非色大奇觀。
老僧定里敲依舊,俗客夢中聽已難。
我欲因之忘世事,又恐鐘停更不安。
詩中“又恐鐘停更不安”道出了鐘聲的精神依賴——它已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心靈的錨點。
秦嶺晨鐘還是時間的刻度。岑參在閿鄉三年,通過鐘聲感知季節變化:春天鐘聲與鳥鳴和鳴,夏天鐘聲與蟬聲交織,秋天鐘聲與風聲共響,冬天鐘聲與雪落同寂。他在筆記中記錄:“鐘聲不變,變的是聽鐘人。少年聽鐘,覺其悠揚;中年聽鐘,覺其蒼涼;老年聽鐘,覺其空寂。鐘還是那口鐘,心已不是那顆心。”
晨鐘也催生了閿鄉的日常生活。岑參觀察:鐘響第一聲,城中藥鋪開門,郎中準備接診;鐘響第十聲,學堂開門,童子開始晨讀;鐘響第二十聲,市集開張,商販擺出貨品;鐘響第三十聲,縣衙開門,胥吏點卯辦公。整個社會在鐘聲中有序運轉。這種秩序,比邊塞的軍令更溫和,更持久。
慧明法師還告訴岑參一個秘密:鐘聲能治病。他說:“有心疾者,每日來聽鐘,百日可愈。”岑參起初不信,但見過實例:一個戰后瘋癲的老兵,每日來寺聽鐘,半年后竟清醒了。慧明解釋:“鐘聲是聲藥。人心如濁水,鐘聲如明礬,能澄清妄念。”岑參將此記入《虢州雜記》,作為地方民俗研究。
最讓岑參震撼的是鐘聲中的歷史感。一次他與慧明夜談,問起寺史。慧明搬出寺志,記載云巖寺始建于北魏太和年間,已歷三百年。其間經歷過北周滅佛、隋末戰亂、武則天崇佛、安史之亂,寺廟屢毀屢建,但晨鐘傳統從未斷絕。慧明說:“鐘在,寺在;鐘毀,寺亡。”鐘成了寺廟的靈魂,文化的象征。
那夜岑參宿于寺中廂房。寅時,鐘聲準時響起。他在黑暗中聆聽,一百零八響,聲聲入耳,聲聲入心。忽然淚流滿面——他想起了輪臺的畫角,想起了北庭的鼓聲,那些聲音都帶著殺伐之氣;而這鐘聲,是和平之音,是文明之聲。他多么希望,天下永遠是這樣的鐘聲,而不是戰鼓與號角。
晨鐘也引發了岑參對自己創作的反思。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昔在邊塞,詩如戰鼓,追求鏗鏘;今在虢州,詩如晨鐘,追求悠遠。鼓聲激人奮進,鐘聲引人沉思。二者皆需,然中年以后,更愛鐘聲。”這種風格的轉變,在虢州詩中明顯可見:從《走馬川行》的激昂,到《聽云巖寺鐘》的沉靜。
離開閿鄉前,岑參最后一次登云巖寺。慧明知他將行,特意在晨鐘后與他話別。兩人站在鐘樓下,看朝陽升起,秦嶺青翠。慧明說:“長史此去,不知何日再聞鐘聲。”岑參答:“鐘聲已在心中,何時不能聞?”慧明點頭,贈他一串念珠:“此珠是老衲用寺中古柏所制,一百零八顆,對應鐘聲一百零八響。愿它伴長史,時時警醒。”
岑參回贈自己的詩集手稿:“此集收錄我在虢州所作,多有鐘聲之句。留于寺中,或可證一段因緣。”這份手稿后來成為云巖寺鎮寺之寶,歷代住持珍藏,可惜毀于明清戰火,只留下目錄和零星詩句。
下山的路上,岑參頻頻回首。寺廟在云霧中若隱若現,鐘聲還在耳邊回響。他知道,無論走到哪里,這鐘聲都會跟著他——在嘉州的江聲中,在成都的雨聲中,在旅途的風聲中,總有一個聲音在提醒:晨鐘響了,該醒醒了;晚鐘響了,該歇歇了。這是生命的節奏,也是文明的脈搏。
今天,云巖寺依然存在,但那口唐鐘已毀于明代。現在的鐘是清初重鑄的,鐘聲依舊。當我們清晨登山聽鐘時,或許會想起岑參的詩句:“一聲驚起林中鳥,百響催醒世上埃。”那個場景跨越千年,依然鮮活:秋晨,霧嵐,古寺,鐘聲,一個詩人站在鐘樓下,聆聽,沉思,然后把這一切化為詩句。
秦嶺晨鐘,就這樣通過岑參的詩歌,從一個地方景觀升華為文化意象。它代表著秩序、安寧、警醒、恒常。在動蕩的時代,鐘聲是穩定的象征;在浮躁的世間,鐘聲是清凈的呼喚。而岑參,作為這個意象的發現者和歌詠者,讓鐘聲不僅是聲音,更是詩聲,是心聲,是穿越時空的文化記憶。
當我們被現代社會的喧囂包圍時,讀一讀岑參的聽鐘詩,也許能獲得片刻寧靜。那鐘聲從唐代傳來,從秦嶺傳來,從云巖寺傳來,告訴我們:無論外界如何變化,內心的鐘聲不能停;無論走得多遠,精神的歸宿不能忘。這就是岑參留給我們的啟示,也是秦嶺晨鐘永恒的意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