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淺談《紅樓夢》細節與人物關系的描寫
刁仁慶
社會上每個人的性格都不一樣,文學作品里的人物性格也是各不相同的。國內外文學名著里的人物都是有鮮活的性格做支撐,而支撐人物鮮活的是細節。《紅樓夢》里僅僅一個“笑”的細節,就反映了各個人物不同的性格、身份、社會關系、為人處世和地位。
《紅樓夢》第40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劉姥姥第二次進大觀園時,王熙鳳為了戲弄劉姥姥,中午讓劉姥姥吃鵪鶉蛋,并給劉姥姥發了一雙沉甸甸的銀筷子。劉姥姥用銀筷子夾鵪鶉蛋,怎么也夾不著,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這一情節中每個人的“笑”,就符合不同人物的性格、身份、社會關系、為人處世和地位。

我們先說賈母和賈寶玉的笑:賈寶玉在床上滾到賈母懷里,笑得不能自制。賈母摟住寶玉直叫“心肝兒”,樂得直流眼淚。
寶玉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用王熙鳳的話說,他是個沒籠頭的馬,放蕩不羈、不受約束。他笑起來肯定是有恃無恐,于是他就在床上打滾兒,并且滾到了賈母懷里。在這個大家族里,賈母是他的最大保護傘,滾到賈母懷里,符合他特定的社會關系、家庭地位和性格。而賈母當下最心疼的人就是賈寶玉,可以說賈寶玉就是她的生命,是她活著的支柱。于是她高興的時候,會很自然地叫了一聲“心肝兒”。這兩個人“笑”時的動作和行為,完完全全地符合他們兩個人的社會關系、家庭地位和各自的性格。
再說林黛玉的笑:林黛玉笑得岔了氣兒,伏在桌子上直哎喲哎喲。
林黛玉是多愁善感的性格,造成了她身體的虛弱。楊柳細腰的她有時候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開懷地笑對她來說就是一個力氣活兒。沒辦法,她只能伏在桌上哎喲哎喲了。林黛玉這種“笑”是符合她的性格和身份特征的。
史湘云笑得更是豪放,把口中的飯都噴了出來。一般女孩是不會這樣不顧形象而狂笑的。
史湘云是賈母娘家的人,賈母的侄孫女,賈寶玉的表妹。史湘云生性豁達,并且具有男兒氣概,說話直來直去,做事敢擔當。她因為博得賈母的喜愛,所以是別人不敢惹的人。由于她有強大的社會背景和直爽的性格,“笑”起來就放得開,不顧小姐身份把飯都噴了出去。
王夫人是這樣笑的:王夫人笑得直拍王熙鳳的胳膊,然后用手指著王熙鳳說不出話來。
王夫人在老太太面前是兒媳婦,在王熙鳳面前是親姑姑,在她心目中,王熙鳳是娘家人,在她忘形大笑的時候,心里肯定與娘家人是一體的,心與娘家人走得最近,于是笑到盡情時就會拍王熙鳳的胳膊,用手指著自己人,不能指別人。王夫人的“笑”,不但體現了她和王熙鳳的關系,而且顯示了她在家庭中的主婦地位和權威。
薛姨媽是怎么笑的呢?她笑著把口中的茶水噴到了探春的裙子上。
薛姨媽是王夫人的妹妹,是賈寶玉的姨媽,雖然她是寄人籬下,但她在賈府里是有一定身份和地位的,所以她的笑也是有恃無恐的,于是就把茶水噴到了探春的裙子上,顯示了長輩對晚輩沒有節制的情感。她的“笑”是符合薛姨媽那尊貴客人身份和地位的。

探春的笑是這樣表現的:探春笑得手里的飯碗都扣在迎春身上了。
探春在四姐妹中排行老三,但她的地位僅次于元春,她是賈政與趙姨娘所生的女兒,雖屬于庶出,因有賈母的疼愛,說起話來做起事來,有一定的風骨。四姐妹中,除了元春以外,她是最敢說話的人。做事情也是放得開的,于是她“笑”的時候就把飯碗扣在了迎春的身上。
迎春又名二姑娘,也是榮國府的庶出女兒,是賈璉同父異母的妹妹。因生母早亡,她養成了溫柔、沉默寡言的性格。不然探春怎么會把飯碗扣在她身上呢?迎春的“笑”是藏在心里的笑,是內在的笑。大家都在哈哈大笑劉姥姥時,她卻在默默地擦拭身上的飯菜。
惜春姑娘的笑更加強烈:惜春馬上離開了座位,拉住她的奶媽給她揉肚子。
惜春又稱四姑娘、四丫頭,她的父親是寧國府的賈敬,是賈珍的同父異母妹妹。她自幼無母,由榮國府賈母養大成人。她性格沉默孤僻,潔身自愛,不愿接受他人擺布,她能冷靜地觀察和思考人生。她追求個人精神解脫,逃避現實,最后落發為尼。惜春強烈地“笑”時,她拉住奶媽給她揉肚子,是符合她沉默孤僻性格的。
在這場大笑中,其他人基本都坐在原位沒動,有的在床上,有的在座上。唯獨賈寶玉和賈惜春有動作。賈寶玉在床上打滾并撲到賈母懷里。惜春離開座位,讓奶媽揉肚子。這兩個“動”的人,最后都遁入空門。
在場二等以上的丫鬟和其他姑娘們都用手絹捂住口笑。
大戶人家的姑娘、二等以上丫鬟們都是有教養、懂禮教的,知道笑不露牙的規矩,但不笑又忍不住,于是都把手絹掏出來捂著嘴笑,她們這種掩飾“笑”是符合大家閨秀風范的。
三等以下丫鬟和小廝們都跑到門外,蹲在地上悄悄地笑。
三等以下丫鬟和小廝們在主人面前是沒有地位的,他們不能當著主人的面放肆地笑,但是看見劉姥姥吃鵪鶉蛋時狼狽的樣子,又忍不住要笑,怎么辦?他們就跑到門外,有的捂著嘴笑,有的蹲在地上悄悄地笑。她們這種“笑”符合自己的奴才身份。
只有王熙鳳忍住沒有大笑,但是她用譏笑的表情繼續逗劉姥姥吃鵪鶉蛋。
王熙鳳這個時候正是榮國府的大管家,全府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大事兒小事兒,幾百號人的工作和崗位都歸她管。她現在如日中天,正“紅”著。所以她的一舉一動都要體現出“范”兒。王熙鳳是逗劉姥姥吃鵪鶉蛋的設計者、導演者。她設計這出戲,并不是讓劉姥姥難堪,也不是真正讓在場的人開心快樂,而是討賈母的歡喜。讓賈母每天都歡歡樂樂,是王熙鳳當下最中心的工作,因為她現在擁有的一切權勢,都是賈母賦予她的,她只能對賈母負責,她的一切工作,都是圍繞“讓賈母開心”這一最重要任務而開展的。為了體現她的聰明才智,她特意作秀地忍住沒有大笑,而是用譏笑的表情繼續逗劉姥姥吃鵪鶉。她這種暗笑和譏笑表情也是符合她“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的處事風格的。

一場圍繞“吃鵪鶉蛋”的大笑,串聯起賈府上下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人物。從賈母、寶玉的恣意,到黛玉、迎春的內斂;從史湘云、探春的率真,到王夫人、薛姨媽的從容;從丫鬟仆役的拘謹,到王熙鳳的算計,每個人的“笑”都不是憑空而來,而是其性格特質、身份地位、社會關系的集中投射。曹雪芹僅以一個微小的生活細節,便讓形形色色的人物躍然紙上,既讓讀者窺見了封建大家族的等級秩序與人情冷暖,更展現了以細節塑造人物、構建關系的至高文學造詣。《紅樓夢》之所以成為經典,正是因其于細微處見精神,于尋常中藏深意,這也是其歷經百年仍能打動讀者的核心所在。

《紅樓夢》第七回“送宮花周瑞嘆英蓮,談肄業秦鐘結寶玉”有這樣一段細節描寫:王夫人到薛姨媽住處聊天,周瑞家的過來問安,薛姨媽見周瑞家的來了,便讓身邊的丫鬟香菱把一個盛花的匣子拿過來。薛姨媽對周瑞家的說:“這是宮里頭做的新鮮樣法,堆紗花十二枝。昨兒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了兒的,何不給他們姊妹們帶去。昨兒原要送去的,偏又忘了。你今兒來得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兩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兒罷。”
薛姨媽這樣分配花兒是有用意的。總共12枝堆紗花,先給迎春、探春、惜春各兩枝。這是一般的平均分配,因為三個姑娘沒有高低之分。接著薛姨媽說送給林姑娘兩枝,同是每人兩枝花,為什么不一次說給三個姑娘和林姑娘各兩枝呢,偏偏分開說,這里邊也是有用意的。在薛姨媽心中,三個姑娘地位要高于林黛玉,因為林黛玉是寄住在這里,薛姨媽也是寄住在這里,她潛意識地給林黛玉做了家庭定位:林黛玉不能和三個姑娘相提并論。民俗中,不管是什么家庭,長期住在主人家的客人,慢慢地就會失去客人的光彩。林黛玉也是如此。不用說,薛姨媽也是這樣給自己定位的。因此,她給林黛玉這兩朵花是屬于照顧性質的。而給鳳哥兒分了四枝,那就更意味深長了。鳳哥兒就是王熙鳳。薛姨媽為什么偏偏給王熙鳳四枝呢?她是王熙鳳的親姑姑不說,王熙鳳在家庭中的地位是決定因素。林黛玉是寄人籬下的柔弱女子,而她薛姨媽也同樣是寄人籬下住在榮國府里的客人。她在這里能不能有好的待遇,主要是看管家,而這里的管家就是她的親侄女王熙鳳,所以她肯定有好的東西要給王熙鳳多送一點。
林黛玉不是一般的常居客人,她是柔中有剛、說話帶刺的人。當周瑞家的把兩枝花送到她面前時,她說:“是單送我一人,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的?”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
林黛玉這樣說,不是她刻薄,而是符合她當時的地位和性格的,因為寄人籬下的人心里都有陰影,只怕自己的待遇和別人不一樣,遇事就要問個為什么。
一個小小送花的細節,把兩位寄人籬下之人的心理描寫得淋漓盡致。

(刁仁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南陽市作家協會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