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會五年冬,汴京城破的第七日,完顏宗弼在皇宮延福殿的廢墟上,見到了那幅畫。
畫軸半卷在焦木間,絹色泛黃。他展開來看,是《清明上河圖》的摹本——虹橋上車馬如織,汴河上舟楫如梭,酒旗在春風里招展。畫的一角有題字:“宣和四年春,張擇端奉敕作”。

“四太子,這些宋人的畫,都燒了吧?”親兵撻懶問。
完顏宗弼沒有回答。他二十五歲的臉上留著血污,左頰一道新疤還在滲血——那是攻破內(nèi)城時,一個宋軍老卒用斷矛劃的。老卒臨死前嘶喊:“金狗!終有一日...”
終有一日怎樣?他沒聽清。就像此刻他看著畫中繁華,忽然想起十二年前,在按出虎水畔,父親完顏阿骨打?qū)χT子說的那句話:“我們女真人,真的要永遠困在山林里么?”
那時他十三歲,剛學會騎馬射箭。阿骨打指著南方:“那邊有城池高百尺,有絲綢軟如云,有書卷堆成山。”然后轉(zhuǎn)身盯著兒子們,“但記住,去拿,不是去搶。要讓人心服。”
“如何讓人心服?”
“比他們更懂他們的好東西。”阿骨打拍拍他的肩,“兀術(shù),你最聰明,要學漢文,讀漢書?!?/p>
他學了。從《孫子兵法》到《貞觀政要》,甚至能背杜甫的詩??僧斔嬲みM汴京,看見的卻是另一番景象——皇宮里字畫堆積如山,庫房中金銀滿溢,而城墻上守軍餓得拉不開弓。
“虛偽?!彼敃r對兄長宗望說,“宋人把最好的東西鎖在宮里,卻讓百姓挨餓?!?/p>
宗望只是喝酒:“所以咱們贏了?!?/p>
可現(xiàn)在宗望病死了,二哥宗輔也死了,攻宋的重擔落在他肩上。而他在廢墟里,面對一幅描繪太平盛世的畫,忽然感到一種荒誕。
“收起來?!彼旬嬀砗茫皫Щ貢幐?。”
“四太子喜歡這個?”
“不是喜歡。”完顏宗弼望向南方,那里烽煙未熄,“是要記住,我們打敗了什么樣的對手?!?/p>
靖康二年春,他奉命追捕南逃的康王趙構(gòu)。
過長江時是三月,桃花正盛。金軍鐵騎不習水戰(zhàn),戰(zhàn)馬在船板上驚惶嘶鳴。副將韓常建議:“四太子,不如在此筑營,等宋人內(nèi)亂...”
“等?”完顏宗弼搖頭,“趙構(gòu)跑到哪里,我們就追到哪里。要讓宋人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說的“王”,是大金皇帝??烧f出這話時,他心中并無快意。渡江后一路所見,村落凋敝,餓殍遍野。有老嫗跪在道旁,舉著半塊糠餅:“將軍,給點吃的吧...”
他扔下一袋干糧,繼續(xù)追擊。夜宿破廟時,撻懶忍不住問:“四太子,咱們這是為什么?老家的人都說,南邊濕熱,不是女真人待的地方?!?/p>
“正因為不是,才要打下來?!蓖觐佔阱瞿ブ?,“宋人守著萬里沃土,卻連自己的都城都守不住。這樣的土地,該由強者主宰?!?/p>
“可強者...”撻懶欲言又止。
“說。”
“可強者也會累。”撻懶低下頭,“兄弟們想家了?!?/p>
完顏宗弼沉默。他想說“打下臨安就回家”,但心里知道,臨安之后還有福州、廣州,宋人可以一直逃,他們可以一直追么?
四月,在明州海邊,他終于看到了趙構(gòu)的船隊。數(shù)百艘海船正要啟航,龍旗在桅桿上飄搖。
“放箭!”
箭雨落入波濤,船卻越行越遠。完顏宗弼策馬沖進海水,浪花濺到臉上,咸澀如淚。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有些東西,是鐵騎踏不平的——比如海,比如人心。
“四太子,還追么?”韓常問。
他勒馬回望,岸上金兵個個疲憊不堪,戰(zhàn)馬瘦得肋骨分明。更遠處,烽煙四起——他們孤軍深入,宋軍正在合圍。
“撤?!彼а?,“但記住這個地方。終有一天,大金的戰(zhàn)船也會下海?!?/p>
北歸路上,處處遭遇襲擾。宋軍游擊隊利用地形,晝伏夜出。金軍來時如烈火燎原,去時卻成困獸。
過長江時遭遇暴風雨,渡船傾覆七艘,溺死者數(shù)百。完顏宗弼親自駕舟救援,在浪濤中撈起一個漢人士兵。那士兵醒來后驚恐萬狀,用女真話喊:“謝謝將軍!”
“你是漢人,怎么...”
“小人是遼東的渤海人,被征入軍?!笔勘鳒I,“想回家...”
完顏宗弼默然。他想起阿骨打的話:“要讓人心服。”可如今,連自家征調(diào)的士兵都心懷恐懼,談何人心?
回到汴京時已是盛夏。他奉詔鎮(zhèn)守中原,府邸設在原北宋樞密院。第一夜,他睡不著,起身在院中踱步。月光灑在漢白玉臺階上,上面還刻著花鳥紋——宋人的精致,無處不在。
幕僚劉彥宗來見,這位遼國舊臣如今是大金謀士:“四太子,有個宋人求見,叫秦檜。”
“那個御史中丞?”完顏宗弼記得此人,靖康年間主戰(zhàn)最力。
“正是。他被俘北來,如今...想為兩國議和奔走?!?/p>
完顏宗弼笑了:“宋人脊梁斷了?當初誓死不降,如今主動議和?”
“識時務者為俊杰。”劉彥宗低聲道,“四太子,咱們兵鋒雖利,可中原太大,女真兒郎太少。長久下去...”
“我知道。”完顏宗弼打斷他,“見?!?/p>
秦檜進來時,一身布衣,卻洗得干凈。行禮如儀,言談從容,完全不像俘虜。
“秦某此來,是為天下蒼生計?!鼻貦u開門見山,“宋金相爭,苦的是百姓。若能劃江而治,永罷刀兵,功在千秋。”
“劃江而治?”完顏宗弼盯著他,“我大金鐵騎已到海邊,你讓我退到江北?”
“不是退,是治?!鼻貦u坦然,“四太子讀過史書,當知拓跋燾、苻堅之事。馬上得天下,豈能馬上治天下?中原漢地,終需漢法治理。”
這話刺痛了完顏宗弼。他想起北歸路上那些荒蕪的農(nóng)田,想起空無一人的城鎮(zhèn)。金軍能攻下城池,卻無法讓土地長糧,讓織機出布。
“你要我養(yǎng)虎為患?”他冷笑,“讓趙構(gòu)在江南喘息,待羽翼豐滿再北伐?”
“不會。”秦檜抬頭,“只要四太子允我南歸,我必勸官家...永守臣節(jié)?!?/p>

四目相對。完顏宗弼在那雙眼睛里看到某種熟悉的東西——不是忠誠,不是勇氣,是一種更務實、更冰冷的計算。他忽然明白了:這個人不是為宋,也不是為金,是為自己。
“好?!彼麚]手,“你可以走。但記住今日之言?!?/p>
秦檜走后,劉彥宗憂心:“四太子,此人心術(shù)不正...”
“我知道。”完顏宗弼走到窗前,看著院中那株老槐,“但正人君子,會降么?會為我們做事么?劉先生,你說要治中原,該用何人?”
劉彥宗語塞。
“用君子,君子不從。用小人,小人可用?!蓖觐佔阱龅穆曇艉芾?,“這就是現(xiàn)實。”
此后數(shù)年,他鎮(zhèn)守中原,推行漢法:勸農(nóng)桑,興學校,用漢官。女真貴族多反對,說他“忘本”。他在軍帳中拍案:“忘本?你們?nèi)ムl(xiāng)下看看!十室九空,田地荒蕪!沒有漢人耕種,咱們吃什么?沒有漢匠打鐵,咱們的刀從哪來?”
但內(nèi)心深處,他也惶恐。他讓兒子們學漢文,穿漢服,可每次回會寧府,看見老家的人還在漁獵,還在跳薩滿舞,他問自己:百年之后,女真還會是女真么?
天眷三年,熙宗下詔改革官制,全面漢化。完顏宗弼奉詔推行,卻遭遇強烈抵制。宗室元老聚會時,叔父完顏宗雋當面諷刺:“兀術(shù),你現(xiàn)在說話走路,都像宋人了。”
他按刀而起:“像宋人怎么了?宋人的城池我們住著,宋人的糧食我們吃著,卻不肯學宋人的法子治國?這是蠢!”
帳中死寂。后來他聽說,有人給他起了綽號:“漢兒四太子”。
那夜他大醉,對著南方喃喃:“岳飛...你若在我這邊,該多好...”
他見過岳飛的文章,字字鏗鏘;聽說過岳家軍的紀律,秋毫無犯。那樣的對手,讓人恨,也讓人敬。而自己身邊的,除了貪鄙的貴族,就是諂媚的降臣。
皇統(tǒng)元年,岳飛死訊傳來。完顏宗弼正在燕京閱兵,聞言怔了許久。
“怎么死的?”
“以‘莫須有’罪名,賜死大理寺?!?/p>
他忽然大笑,笑出眼淚:“好一個‘莫須有’!秦檜啊秦檜,你比我狠...”
笑著笑著,又沉默。他想起明州海邊那個遠去的船影,想起這些年在江淮與岳家軍的拉鋸。那樣的對手,沒有死在戰(zhàn)場上,死在了自己人的陰謀里。
是幸,還是不幸?
次年,金宋達成《皇統(tǒng)和議》。宋稱臣,歲貢銀絹各二十五萬。簽約那日,完顏宗弼作為金國代表,站在昔日汴京皇宮的廢墟上——這里已改建為行宮。
宋使跪獻國書時,他接過,沉甸甸的。不是重量,是意味。
禮成后,他獨自登上舊皇宮的角樓。夕陽西下,汴河依舊東流,兩岸已有炊煙升起。十六年了,這座城市終于開始恢復生機——雖然是以另一種方式。
撻懶如今已是老將,尋來:“四太子,在想什么?”
“想父親?!蓖觐佔阱鲚p聲,“他讓我學漢文時,大概沒想到,有一天我會站在這里,接受漢人皇帝稱臣?!?/p>
“這是榮耀。”
“是么?”他轉(zhuǎn)頭,“撻懶,你記得按出虎水的冬天么?冰封千里,咱們鑿冰捕魚,圍著火堆唱歌?!?/p>
“記得?!?/p>
“那樣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蓖觐佔阱鐾虮狈?,“我們得到了中原,卻失去了老家。”

皇統(tǒng)八年,他病重。熙宗親臨探視,他抓住皇帝的手:“陛下...以后用兵要慎...治國要用賢...女真兒郎越來越少了...”
“王叔放心。”
他搖頭,最后望向南方,目光穿過窗欞,仿佛又看到那幅《清明上河圖》——畫里的繁華是假的,可畫外的人,對太平的渴望是真的。
“我這一生...”他喃喃,“滅了遼,破了宋,得了天下...可為什么...總覺得空...”
無人能答。
是年冬,完顏宗弼薨。金國輟朝三日,追封梁王。
很多年后,元人修《金史》,寫到他不無感慨:“宗弼蹙宋主于海島,卒定畫淮之約。熙宗舉河南、陜西以與宋人,矯而正之者,宗弼也。宗翰死,宗磐、宗雋、撻懶湛溺富貴,人人有自為之心,宗干獨立,不能如之何,時無宗弼,金之國勢亦曰殆哉。”
而江南茶館里,說書人講到“金兀術(shù)”時,仍是青面獠牙的模樣。只有偶爾,有老秀才聽完搖頭:“其實...那人讀過杜詩,推行過漢法...”
“先生胡說什么!”旁人怒目。
老秀才便噤聲,只心里想:歷史如長河,泥沙俱下,哪里分得清黑白?
唯有汴河依舊東流,見過繁華,見過烽火,見過異族的將軍在廢墟上徘徊,見過和平以恥辱的方式歸來。它不說話,只流淌,把所有的故事,都沖進時間的海。#創(chuàng)作挑戰(zhàn)賽十一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