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感懷
盧新松
冬至，是光陰長河中一個沉靜的渡口。當朔風裹挾著寒氣漫過原野，當霜雪悄然爬上屋檐，我總愛倚窗而坐，看天地間漸次鋪展的素白，聽時光在冰晶中凝結成細碎的聲響。這一刻，仿佛連呼吸都變得輕緩，生怕驚擾了節氣流轉的韻律。
古人云：“冬至陽生春又來。”這看似極寒的時刻，實則暗藏著生命的伏筆。萬物蟄伏，并非消亡，而是將生機斂入深處，靜待一場盛大的復蘇。正如陸游在《冬至》中所寫：“節物驚時換，年光逐日新?！焙c暖的交替，暗與明的輪回，皆是天地間永恒的詩行。我常想，冬至或許是一位白發老者，他拄著時光的拐杖，在歲末的門檻上徘徊，將過往的暖意收攏，又將未來的希望埋藏于凍土之下。那些被北風卷走的落葉，終會在某個清晨化作新芽的養分；那些被冰霜覆蓋的溪流，終會在某陣暖風中奏響叮咚的樂章。
推開窗，寒氣撲面而來，卻帶著一種清冽的芬芳。遠處的山巒褪去了秋日的斑斕，只剩下一片渾厚的蒼茫。枝頭零星的枯葉在風中搖曳，像一群即將遠行的旅人，與故枝做著最后的告別。這樣的景象，總讓我想起白居易的《冬至夜懷湘靈》：“艷質無由見，寒衾不可親?！焙构抡?，思念如藤蔓在心中蔓延，而冬至的冷，恰似那無法相見的悵惘，清冷中帶著一絲綿長的余韻。
巷口的梧桐樹下，幾位老人正圍爐閑話。炭火在泥爐中噼啪作響，映紅了他們布滿褶皺的臉頰。茶壺在爐上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水汽氤氳間，往事如潮水般涌來。他們談論著年輕時冬至的雪有多厚，談論著家中晚輩歸來的消息，談論著歲月如何將青絲染成霜雪。這樣的場景，讓我想起范成大的《冬至日》：“笑強顏、風物豈非癡，終非俗。”圍爐夜話，本是最尋常不過的生活片段，卻在冬至的氤氳中，生出了幾分超脫塵俗的詩意。
冬至的黃昏總是來得格外早。夕陽像一枚溫潤的金幣，懸在灰藍色的天幕上，將最后的光暈灑向人間。街邊的路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與漸深的暮色交融，為歸家的人們織就一條溫暖的路徑。此刻，我總愛漫步于街巷，看行色匆匆的人們裹緊大衣，看店鋪的櫥窗里透出暖黃的燈光，看孩子們在雪地上嬉戲打鬧。這樣的煙火氣息，總讓我想起辛棄疾的《冬至》：“且團欒、同笑傲，共流年?！睙o論歲月如何流轉，只要人間煙火不滅，心中便永遠有一盞不滅的燈。
記得小時候，暮色四合，家中廚房已飄來餃子的香氣。母親在灶臺前忙碌，搟面杖在案板上發出有節奏的聲響，面團在她手中逐漸化作圓潤的皮囊。父親則坐在一旁，仔細地調著餡料，蔥花的翠綠與肉糜的鮮紅相映成趣。這樣的場景，已在我記憶里重復了二十余年。記得幼時冬至，我總愛趴在案邊，看母親將餡料填入面皮，再輕輕一捏，便成了一個個飽滿的月牙。那時不懂節氣的深意，只覺餃子在沸水中翻滾的模樣，像極了天上圓缺的月亮。如今方知，這尋常的煙火，亦是抵御寒冬最溫柔的鎧甲。
古籍中記載，冬至乃“陰極之至，陽氣始生”之時。古人對此極為重視，不僅有祭天祭祖的儀式，更有“冬至大如年”之說。帝王于此日率群臣行郊祀之禮，百姓則闔家團聚，共食餃子或湯圓，以祈愿來年安康。這樣的習俗穿越千年，至今仍在人間流淌。我常想，那些消逝在歷史長河中的古人，是否也曾如我一般，在冬至的寒夜里，圍爐而坐，共享人間至味？他們是否也曾對著窗外的霜月，寫下“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的詩句？那些被時光掩埋的溫暖，或許早已化作星辰，在夜空中默默守望。
夜色漸深，寒氣愈發濃重。我獨坐書房，一盞臺燈在案頭灑下暖黃的光暈。窗外的雪不知何時開始飄落，紛紛揚揚，如柳絮，似梨花。這樣的雪夜，總讓人想起張繼的《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彪m無江楓漁火，卻有萬家燈火。每一扇亮著的窗，都是一團溫暖的火焰，在寒夜里彼此守望，彼此慰藉。
案頭擺放著一本泛黃的詩集，隨手翻開，恰是杜甫的《小至》：“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刺繡五紋添弱線，吹葭六琯動浮灰?！痹娋淙缜迦懔魈剩瑤е昵暗臏囟?。我忽而想起，古人觀節氣，不僅觀天象，更觀人心。冬至的冷，是外物；而心中的暖，則是抵御嚴寒的薪火。正如詩中所言，刺繡的女子在冬至添線，樂師吹動律管應候，皆是順應天時，亦是對生活無聲的禮贊。
雪越下越大，覆蓋了院中的石階與青磚。梅花在雪中悄然綻放，暗香浮動，似在訴說冬的堅韌與春的期許。這樣的景致，讓我想起王安石的《梅花》：“墻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寒梅傲雪，不僅是自然的奇觀，更是精神的象征。那些在逆境中堅守的人，那些在寒冬里仍懷希望的人，皆是人間凌寒的梅花。
夜半時分，雪停了。月光如銀紗般灑落，將庭院映照得一片澄澈。我推開窗，冷空氣撲面而來，卻帶著一種洗凈塵囂的清新。抬頭望去，星河璀璨，如無數顆鉆石鑲嵌在夜幕之上。這樣的冬夜，仿佛能聽見時光流淌的聲響。那些被雪覆蓋的往事，那些被寒風卷走的嘆息，此刻都化作了靜謐的注腳。
冬至的清晨，往往格外寧靜。推開院門，積雪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大地在晨光中舒展筋骨。遠處的山巒被白雪覆蓋，如一幅水墨長卷，蒼茫中透著空靈。幾只麻雀在枝頭跳躍，啄食著雪下的草籽，偶爾發出幾聲清脆的鳴叫，打破了冬日的沉寂。這樣的景象，讓我想起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彪m無孤舟蓑笠翁，卻有麻雀為伴，寒江雖凍，生機未絕。
巷口的老槐樹下，積雪壓彎了枝頭。一位老人正在掃雪，動作不疾不徐，仿佛在清掃歲月的塵埃。掃帚與雪地摩擦的沙沙聲，與遠處傳來的犬吠聲交織，構成了冬日特有的韻律。這樣的場景，總讓我想起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寒雖徹骨，人間煙火卻永不熄滅。
歸家途中，路過一家茶館。暖黃的燈光從窗欞間透出，與門前的燈籠相映成趣。推門而入，茶香與暖意撲面而來。茶客們圍坐桌旁，或品茗閑談，或對弈沉思。茶壺在炭爐上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水汽氤氳間，時光仿佛變得緩慢。這樣的場景，讓我想起蘇軾的《汲江煎茶》：“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茶煙裊裊，不僅暖了身軀，更暖了人心。
午后，陽光透過云層灑下，給雪地上的萬物鍍上了一層金邊。我坐在院中，曬著難得的暖陽，看雪在光線下閃爍著細碎的光芒。這樣的冬日暖陽，總讓人想起白居易的《負冬日》：“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迸栯m短暫，卻足以融化心中的寒霜，讓人相信，再深的冬，也終將迎來春的曙光。
暮色再次降臨，街邊的燈籠亮起，如點點星火。我漫步于河畔，看河面結著薄冰，在燈光的映照下泛著幽藍的光澤。對岸的柳樹雖已凋零，枝條卻在風中輕輕搖曳，似在跳一支無聲的舞。這樣的景致，讓我想起李白的《冬夜醉宿龍門覺起言志》：“醉來脫寶劍，旅憩高堂眠。中夜忽驚覺，起立明燈前。”寒夜雖寂，心中卻可自燃一盞燈，照亮前行的路。
歸家后，母親已煮好了湯圓。瓷碗中的湯圓如白璧無瑕，在湯水中沉浮，散發著甜糯的香氣。咬一口，黑芝麻的甜香在舌尖彌漫，暖意從喉間一路滑至胃中。這樣的滋味，總讓我想起歐陽修的《漁家傲》：“正月新陽生翠琯?；ò€春猶淺。簾幕千重方半卷。池冰泮。東風吹水琉璃軟?！睖珗A雖小，卻承載著對春的期許，對家的眷戀。
夜深人靜，我獨坐燈下，翻看舊時日記。某頁上寫著數年前的冬至：“寒風中獨行，忽見街角賣烤紅薯的老伯，爐火正旺，暖意撲面而來。買一紅薯，握在手中，竟覺世間至暖不過如此?！北藭r的寒與此刻的暖在紙頁上交織，讓我恍然領悟：冬至的深意，或許不在于抵御嚴寒，而在于發現寒中藏暖，暗中有光。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又下起來了，簌簌的落雪聲，如時光的低語。我推開窗，任雪花落在掌心，清涼的觸感讓人精神一振。抬頭望去，星河依舊璀璨，仿佛在告訴我們：寒夜雖長，黎明終會到來。正如古語所言：“冬至一陽生，三九補一冬。”此刻的蟄伏，是為了積蓄力量，待來年春雷炸響，便以萬鈞之勢破土而出。
冬至，是時間的褶皺，亦是生命的詩行。它教會我們，在至暗時刻，要心懷希望；在極寒之境，要珍重溫暖。那些被雪覆蓋的足跡，終將化作通向春天的路徑；那些在寒風中堅守的信念，終會迎來綻放的時刻。愿我們如這冬至的陽，雖生于極寒，卻心懷熾熱，在時光的長河中，書寫屬于自己的溫暖篇章。
此刻，雪仍在落，夜仍在深。而我心中，已悄然生出了一縷春意。這縷春意，或許是一朵待放的梅，或許是一粒萌動的種，又或許，是人間不滅的煙火，在寒夜里，靜靜燃燒，靜靜等待。
冬至已至，春，可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