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的第一本小說
文/姚俊
流年暗換，歲月沉香。如今我已步入古稀之年，閱過的書籍很多，可每當靜夜里回望往昔，最清晰、最溫熱的記憶，始終定格在八歲那年，與一本《新兒女英雄傳》相伴的時光里。那是我讀的第一本小說，像一粒種子，在貧瘠的歲月里扎下根來，從此點亮了我對文字世界的向往。
那是1964年，我在村里的小學上三年級。在那物質與精神都極度匱乏的年代，讀書是件奢侈到近乎奢望的事。能按時交上學費，領到課本，就已經是不容易的事了。課外讀物？在當時的鄉村里，簡直是聞所未聞的稀罕物。我至今記得，那時三里五村的范圍里，大人小孩談論的都是種地、放牛、掙工分，誰也說不清“小說”究竟是個什么物件。可我偏偏對聽故事、讀文字有著天生的癡迷，課本上的每一篇課文都被我翻來覆去讀得滾瓜爛熟，連扉頁上的說明文字都舍不得放過。
一天傍晚，二姐從同學家借來一本厚厚的書，封面已經有些磨損，邊角也卷了邊，她像捧著稀世珍寶似的揣在懷里。那就是《新兒女英雄傳》，一本講述共產黨八路軍領導抗日的小說。至于作者是誰，年少的我們并不在意，也未曾深究，只被封面上模糊的戰斗場景牢牢吸引。
那時的我，認識的字寥寥無幾，二姐便成了我的“專屬朗讀者”。她坐在門前的老槐樹下，借著夕陽的余暉，一字一句地念給我聽。牛大水、楊小梅、張金龍……這些鮮活的人物隨著二姐的聲音走進我的腦海，槍槍炮炮的戰斗場景在我眼前鋪展開來，讓我瞬間沉迷其中。我像被磁石吸引的鐵釘，寸步不離地守在二姐身邊，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錯過任何一個情節。
可二姐總有干不完的活兒，喂豬、挑水、割草，常常被大人叫走。耐不住性子的我，便自己拿起書看。可那本書還是豎版繁體字，我本來就認字不多，這本繁體字的書，又把我本來認識的字變成不認識的了。但書中緊張刺激的故事情節，就像一雙無形的手，緊緊抓住了我的心。我憑著僅有的識字量，連蒙帶猜、磕磕絆絆地讀著，遇到不認識的字就跳過去，實在猜不透就記在心里，等二姐回來追問。有時候讀得太投入，連吃飯都忘了，母親喊了好幾遍，我才戀戀不舍地放下書。
因為太想把書讀完，我和二姐竟為這本書爭了起來。二姐怕我把書弄壞，也怕我耽誤她讀書，便想出了“躲”的辦法。她把自己關在屋里，任憑我在外邊怎么喊、怎么拍，都不肯開門。急得團團轉的我，突然想起了家里的“貓道眼”——那個年代農村鼠患嚴重，家家戶戶都會在門檻下邊留一個窄窄的通道，方便貓進出捉老鼠，村里人都叫它“貓道眼”。
那時的農村孩子，缺吃少穿，上學前基本都不穿衣服，夏天里一群群“赤肚猴”在村里跑來跑去，是再常見不過的風景。我們一個個瘦得像“瘦猴子”，七八歲的年紀體重也就二三十斤，可上樹、鉆洞卻是拿手絕活。
為了拿到書，我索性把自己脫個精光，蜷縮起身子，硬生生從狹窄的“貓道眼”里鉆了進去。鉆進去的那一刻，我顧不得身上沾滿的灰塵，立刻四處尋找書的蹤跡。可二姐早有準備，把書藏了起來。我翻遍了床底、抽屜，都沒找到，沮喪得差點哭出來。就在這時，我瞥見二姐的眼神不經意間瞟向了靠墻的席筒——那是用來曬糧食的葦席卷成的筒。我瞬間眼前一亮，沖過去推倒席筒，一本帶著體溫的書掉在了地上。那一刻的興奮與驚喜，難以用言語形容，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藏，這份記憶如同刻在骨子里一般，至今想來仍歷歷在目。
我憑著“小聰明”拿到了書，可二姐也很著急——借來的書有期限，必須按時歸還。最終，我們姊妹倆達成了和解：二姐大聲朗讀，我坐在旁邊認真聽，一起享受書中的故事。可這樣的時光總是短暫，二姐隨時可能被大人叫去干活，我只能再次回到半讀半猜的狀態，一點點啃完這本讓我愛不釋手的小說。
這么多年過去，很多事情都漸漸模糊了，可這本《新兒女英雄傳》里的不少內容，我卻記得清楚。我至今能背出書的開頭：“牛大水今年二十一歲了，他爹也不給他說媳婦”；還記得楊小梅為了躲避反面人物張金龍的糾纏，毅然跳進井里，張金龍拔出手槍往井里開槍時，我緊張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汗。
這本書還有個特別的地方，每個章節前都有一段順口溜，讀起來朗朗上口，充滿了民間韻味。“槍聲響，炮聲轟，殘暴的敵人來進攻”“紅豆豆，白芯芯，我媽給我說親親，榮華富貴我不愛，我要嫁給八路軍”“小小子兒，做門墩兒，哭哭啼啼，要媳婦兒……”這些順口溜，我隨口就能吟出，成了刻在歲月里的印記。
我讀的第一本小說，也將永遠留在記憶深處，提醒著我文字的力量、知識的珍貴，以及那段貧瘠歲月里，因讀書而生出的無限光亮。
常常想，若是當年能有正規的教育環境，在機械記憶最強盛的年紀，學到更多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基礎知識，那些記憶或許會轉化為更深厚的理解，我的知識儲備也會更加扎實。最近讀到清朝詩人趙翼的《七十自述》：“少年意氣慕千秋，擬作人間第一流。豈意壯懷三不朽，終成老物四宜休。隙駒虛擲分陰過，皮豹徒憑一卷留。若果輪回有來世，誓從髫齔便勤修。”這首詩讓我產生強烈共鳴。年少時的豪情壯志，終究在歲月的打磨中歸于平淡，唯有那段嗜書如命的時光，成了最珍貴的念想。
“少年強，則國強。”如今的孩子們，早已不用再像我們當年那樣，為了一本書絞盡腦汁、鉆貓道眼。他們擁有寬敞明亮的教室、琳瑯滿目的書籍、無微不至的教育關懷。只愿社會和家庭都能重視基礎教育，從孩童時期抓起，利用他們的興趣愛好，為他們搭建良好的學習平臺，讓祖國的花朵在知識的滋養中茁壯成長，成長為撐起家國未來的棟梁之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