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虢州三堂遺詩篇
今成金水湖游園勝境
原創/趙江波
一、澗水鳴玉：地理形勝中的文明胎記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在華夏文明最深邃的腹地，中原厚重之氣與關中雄渾之風在此交會，一條名為弘農澗河的清流，自秦嶺褶皺深處掙脫而出，將二十六億年的地質記憶溶解于潺潺水聲之中。它流經的這片土地，古稱虢州，今為靈寶。千載之前，這里是“周分同姓之親”的虢國舊邦，是“唐以本支為尹”的雄郡望州；更是韓愈以二十一詩細細描摹、呂溫以宏記深深鐫刻的“三堂”雅境所在。千載之后，同一條水脈之畔，靈寶金水湖公園如一枚溫潤的生態玉璧，鑲嵌于現代城市的肌理之中。這并非一次簡單的景觀復興，而是一場跨越時空的文明對話——古老的詩詞意象在當代空間中重新獲得形體，士大夫的山水精神沉淀為市民共享的詩意棲居。弘農澗河，這條永恒的敘事者，正以它不舍晝夜的流淌，連綴起一部從虢州三堂到金水湖的、關于美、智慧與傳承的壯闊史詩。
當我們追尋“虢州三堂”的源頭，必須將目光投向盛唐的開元年間，并聚焦于那篇不朽的《虢州三堂記》及其作者呂溫。呂溫，這位中唐的政論家與文學家，以其深邃的思理與華茂的文采，為后世留下了理解三堂最為關鍵的鑰匙。他的記文開篇便氣象超拔：“應龍乘風云，作雷雨，退必蟠蟄，以全其力；君子役智能，統機劇，退必晏息，以全其性。”這不僅是為園林立論，更是為士大夫的生命節奏賦形——三堂，從來不止是風花雪月的消遣之所，它是帝國精英在政事紛繁之后，用以蟠蟄全性、滋養精神的“晏息之境”。
據呂溫所載，三堂之興，源于開元初年天子“思二南之風，并選宗英，共持理柄”的政教理想。虢州地近王畿，地位顯要，故“匪親不居”，常由皇室近支出鎮。正是在這般承平逸政的背景下，“考卜惟勝，作為三堂”。呂溫深刻闡釋了其命名背后的禮制深意：“三者，明臣子在三之節；堂者，勵宗室克構之義。”這便將一座園林的建筑行為，提升到了砥礪臣節、彰顯王室傳承的政治倫理高度。
呂溫記文最瑰麗絕倫處，在于其對三堂四時之景的鋪陳，其筆法之恢弘、意象之豐美，堪稱唐代山水散文的巔峰。他寫春景：“眾木花坼，岸鋪島織，沉浮照耀，其水五色……此則武陵桃源，未足以極幽絕也。”寫夏境：“石寒水清，松密竹深……羽扇不搖，南軒清涼，此則楚襄蘭臺，未足以滌炎郁也。”寫秋韻：“金飆掃林，蓊郁洞開……月委皓素，水涵空虛……此則庾公西樓，未足以淡神慮也。”寫冬貌：“同云千里，大雪盈尺……瑤階如真，玉樹羅生……此則子猷山陰，未足以暢吟嘯也。”這四季畫卷，并非靜止的描寫，而是一個充滿了光影流動、聲音交響、生命呼吸的動態世界。尤為重要的是，明朝人孫緒慧眼指出，范仲淹《岳陽樓記》的體制正源于此篇，二者在“緣起—四時—升華”的結構與浩蕩文氣上一脈相承。這足以證明，呂溫《虢州三堂記》早已超越一地一景之記載，而成為了中國園林美學與散文藝術的一座不朽豐碑，其光芒穿越時空，直接照亮了后世。
如果說呂溫以賦筆宏文構建了三堂的美學綱領與哲學意境，那么，稍晚的韓愈則以一組空前絕后的詩歌巨制，為我們提供了復原三堂具體景觀的精密“考古圖”。唐貞元年間，虢州刺史劉伯芻（即劉給事使君）在任逾歲，政通人和，于是增飾園景，并創作了二十一首詩詠贊其勝。當時文士爭相唱和，而韓愈因與劉公友善，“故亦同作”。這組《奉和虢州劉給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便如二十一枚晶瑩剔透的水晶棱鏡，從不同角度折射出三堂全景。
韓詩之妙，首在其系統性。這二十一詠宛如一套完整的景觀目錄：從宏觀的《北湖》、《西山》，到中觀的《月臺》、《北樓》；從水系的《流水》、《方橋》、《梯橋》，到植被的《竹洞》、《竹溪》、《柳巷》、《花島》、《荷池》；從田園林趣的《稻畦》，到純粹意境空間的《鏡潭》、《孤嶼》。我們得以確知，三堂絕非小巧盆景，而是一個“廣逾百畝”（呂溫語）、囊括湖山、溪橋、花竹、田疇的綜合性山水園林，規模宏闊，意境深遠。
其次，韓詩極重物理與畫境的統一。他寫《新亭》：“湖上新亭好，公來日出初。水文浮枕簟，瓦影蔭龜魚。”日光初升，湖水波紋映上枕席，檐瓦之影為龜魚遮陰，充滿了對光、影、水、物互動關系的敏銳捕捉。他寫《花島》：“蜂蝶去紛紛，香風隔岸聞。欲知花島處，水上覓紅云。”不見花形而寫蜂蝶香風，最終以“水上紅云”點睛，深得中國畫“藏露”之妙。他寫《鏡潭》：“非鑄復非熔，泓澄忽此逢。魚蝦不用避，只是照蛟龍。”以“鏡”喻潭，清澈至極，連魚蝦都不覺其存在，卻自信可照映蛟龍，一語雙關，既寫景致之澄明，又喻此地方物之靈秀、胸懷之博大。
更為深刻的是，韓愈通過這些看似閑適的景物吟詠，寄托了其“文以載道”的儒家士大夫情懷。在《稻畦》中，他觀察到“魚肥知已秀，鶴沒覺初深”，這不僅是田園風光，更是地方官吏政清訟簡、物阜民豐的象征。在《北樓》中，“郡樓乘曉上，盡日不能回”的流連，背后是“晚色將秋至，長風送月來”的時空浩嘆與對治下百姓的深沉關切。韓愈的二十一詠，因此構成了一幅立體的精神圖譜：三堂既是物理的園林，更是唐代士人修身、觀物、濟世理想的空間投射。
三堂的魅力并未隨唐代終結。它如同一顆投入歷史長河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跨越了宋、明，在文學的天空中回響了千年。晚唐苦吟詩人賈島，曾留下《題虢州三堂》五十六字，其“月落池影動，魚驚荷葉東。夜久語聲絕，唯聞澗水淙”之句，以極度凝練的筆觸，捕捉了三堂月夜萬籟俱寂、唯余天籟的幽邃之境，與韓愈、呂溫的鋪陳形成了精妙的互補。
唐末詩人韋莊，避亂寓居虢州，他的《三堂東湖作》則展現了三堂在動蕩年代中作為心靈避風港的另一面：“滿塘秋水碧泓澄，十畝菱花晚鏡清。景動新橋橫螮蝀，岸鋪芳草睡??……何處最添詩客興，黃昏煙雨亂蛙聲。”在黃巢兵鋒的陰影下，三堂的秋水菱花、煙雨蛙聲，成為了詩人暫時安頓驚魂、尋覓生活確幸的桃源。其《三堂早春》中“主人年少多情味，笑換金龜解珥貂”的句子，更是保留了那個時代于此地發生的風流雅事。
至宋代，三堂雖實體可能已漸頹圮，但其作為文化符號卻愈加鮮明。大文豪蘇軾在《上虢州太守啟》中，以駢儷華章追慕前賢：“韓公二十一篇，風光咸在；賈島五十六字，景色如初。”他敏銳地將韓愈的詩篇與賈島的短章，共同視為三堂不朽風光的承載者。在《送王伯守虢》詩中，他更以瀟灑的筆調寫道：“行人掉臂不回首，爭入崤函土囊口。惟有使君千里來，欲飲三堂無事酒。三堂本來一事無，日長睡起聞投壺。”蘇軾將三堂的精神提煉為“無事”二字——一種超越功利、從容安適的生命境界，這正是宋代文人對唐代三堂精神最深刻的繼承與詮釋。
北宋詩人梅堯臣在《送雷太簡知虢州》中也殷殷囑托：“況有三堂存，韓詩猶可覿。”可見，至宋代，親臨三堂舊址，憑吊韓愈詩跡，已是文人出任虢州時一項重要的文化儀式。這些穿越時代的吟詠，如一道道永不熄滅的光芒，共同織就了三堂輝煌的文學星圖，使其超越了土木形骸，成為中華文化記憶中一個永恒的意象。
盛極必衰，乃歷史常理。唐末五代，兵連禍結，崤函要沖的虢州屢遭戰火洗劫，盛極一時的三堂恐難逃厄運。宋時虢州降為虢略縣，州治他遷，園林無人修葺，加之弘農澗河河道自然變遷，三堂的具體位置在文獻中逐漸模糊，終至湮沒無聞。明嘉靖《靈寶縣志》只能悵然記載：“唐虢州三堂舊址，在今城北澗河畔，久廢，唯余土垣數段，古木數株。”
然而，物質形態的消逝，并不意味著文化記憶的死亡。三堂以另一種形式蟄伏于這片土地的記憶深處。它化入地名，成為“三堂口”、“三堂坡”；它走進傳說，在老人口耳相傳的故事里，唐代的刺史與詩人們依然在此飲酒賦詩；更重要的是，韓愈、呂溫、蘇軾等人的詩文，被鄭重收錄于典籍，如同文化的種子，深埋于歷史的土壤，靜待著重生的雨季。
與此同時，弘農澗河的命運，也與中國許多河流一樣，在近代工業化與城市化的浪潮中經歷了嚴峻考驗。曾經“清流如玉鳴”的母親河，一度面臨水源枯竭、水質污染、河道雜亂、景觀凋零的困境。它承載的千年文脈似乎也隨之斷裂，市民臨河，再難興起“可以濯我纓”的雅致，更難體會“澗聲喧后寂”的禪意。三堂所代表的那種人與自然高度和諧的詩意棲居模式，似乎已成為遙遠的絕響。
歷史的轉機，源于新時代對生態文明與文化自信的深刻認知。二十一世紀初，靈寶市作出了具有遠見的決策：徹底治理弘農澗河，建設一座集生態修復、文化傳承、休閑游憩于一體的綜合性公園——金水湖公園。其規劃理念，從一開始便閃爍著自覺的“文脈接續”之光。設計者并未試圖簡單復刻唐代的三堂建筑，而是深刻領悟了以呂溫、韓愈詩文為核心的三堂精神內核：即對自然山水的高度尊重與巧妙因借，以及園林作為陶冶性情、承載文化功能的深刻立意。
公園總規劃面積233.6畝，其中水域45.2畝，綠化覆蓋率高達90%，這本身就是對“師法自然”古訓的現代踐行。其“一廊、四園、多節點”的總體布局（一廊：沿澗河生態景觀廊道；四園：弘農春秋園、養生文化園、虢園、路園），在空間結構上遙應了三堂“建筑分散、以水串聯、主題各異”的遺韻。尤為關鍵的水系治理，采用了建設五級橡膠壩這一現代技術，實現了梯級蓄水、旱澇調節，這恰是對唐代三堂利用石堰營造梯級水面智慧的創造性轉化與升級。經過系統生態修復，弘農澗河重煥生機，水質提升，魚蝦重現，白鷺歸來，為整個公園的意境營造奠定了活的基石。
金水湖公園最精妙的設計，在于它完成了一場跨越千年的“意象轉譯”。設計師如同最高明的譯者，將古典詩詞中的文字意象，精準而富有創意地轉化為可游、可賞、可感的現代空間體驗。
在這里，呂溫《記》中“其水五色”的春澗，化作了橡膠壩跌落形成的粼粼波光與虹影；韓愈詩中“蜂蝶去紛紛”的“花島”，變成了湖心島上四季輪替的繽紛花木，游人需隔水相望，暗合“水上覓紅云”的尋覓之趣；賈島筆下“唯聞澗水淙”的幽寂，被專門設計的“聽澗軒”所收納，讓人靜坐聆聽水聲由喧嘩歸于沉寂；韋莊詩中“黃昏煙雨亂蛙聲”的野趣，則在保留和擴大的原生蘆葦蕩與濕地區域得以存續，成為都市中難得的生態秘境。
公園的建筑物命名與布局，更是充滿向古人致敬的巧思。“涵虛亭”、“擷芳廊”、“清暉廣場”之名，皆暗合三堂舊景。而諸如“八仙過海”雕塑群的點綴，既關聯靈寶作為道家源頭的本土文化，也隱喻此境如仙。甚至那架特意保留的退役“運-5”飛機，也成為一個意味深長的隱喻——它象征著從歷史深處駛向未來的穿越之旅，提醒人們：最美的風景，既在韓愈、蘇軾的吟詠里，也在當代人持續的創造與生活之中。
金水湖公園的落成與繁榮，標志著一個文化傳承范式的重要轉變。唐代的虢州三堂，本質上是“賢守雅集”的士大夫園林，是精英階層的精神后花園。而今天的金水湖，則是完全向公眾開放的“市民樂園”，是全民共享的綠色客廳與詩意棲居地。這一轉變，非但不是文化精神的降格，反而是其最富生命力的升華與普及。
清晨，環繞3.5公里健身步道上奔跑的身影，與太極拳廣場上凝神運氣的隊伍，是在以現代方式踐行“修身全性”的古訓。兒童樂園里的歡聲笑語，“自然課堂”中認識植物的稚嫩面孔，是在孕育新一代對鄉土自然的親近與熱愛。湖畔書吧的靜謐閱讀，廣場上自發的戲曲合唱、詩詞朗誦會，則讓古典文化以最生動的方式融入日常。四季流轉，春有清明詩會，夏有星空音樂會，秋有重陽登高，冬有霧凇攝影——市民的生活節律與公園的自然節律、文化節律深度融合。
金水湖公園因而超越了單純的景觀意義，成為了靈寶城市的“文化心臟”與“生態綠肺”。它讓市民在漫步時，能自然而然地指認：“這里，就是韓愈詩里的花島；那里，曾有蘇軾向往的無事酒。”它讓外地訪客在此領略的，不僅是靈寶“黃金之城”、“蘋果之鄉”的經濟活力，更是其沉淀千年的山水人文底蘊。這座公園生動地證明：真正的傳承，絕非將歷史制成標本供奉于廟堂，而是讓古老的文化基因在當代生活的沃土中重新生根、發芽、綻放，讓呂溫的哲思、韓愈的詩情、蘇軾的曠達，化作尋常百姓臉上滿足的笑容與腳下從容的步伐。
昔日的虢州三堂，已隨歷史風煙融入大地；今日的金水湖，正承載著古老的文脈，奔涌向無限的未來。弘農澗河的水聲依舊，那其中混合著韓愈的吟哦、蘇軾的慨嘆，也應和著今朝兒童的嬉戲、老者的笑談。清流永續，詩意長存——這跨越千年的和鳴，正是這片土地獻給文明最深沉、也最鮮活的禮物。
#創作挑戰賽十一期#
#繁星計劃第十二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