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遇雨
唐·張鼎
江天寒意少,冬月雨仍飛。
出戶愁為聽,從風灑客衣。
旅魂驚處斷,鄉信意中微。
幾日應晴去,孤舟且欲歸。
這首詩以江南冬雨為背景,通過交織的視聽意象與細膩的心理刻畫,描繪出旅人于異鄉風雨中的孤寂與歸思。開篇“江天寒意少,冬月雨仍飛”點出江南冬日的獨特氣候——寒意雖不凜冽,冷雨卻纏綿不絕,為全詩敷設了陰濕蒼茫的基調;“出戶愁為聽,從風灑客衣”進一步將愁緒感官化:愁心主動去聆聽雨聲,而冷雨隨風侵灑客衣的觸感,讓無形的羈旅之苦變得可觸可感。后兩聯“旅魂驚處斷,鄉信意中微”由外而內,深入剖析飄泊者的精神困境:驚惶不定的旅魂仿佛在雨幕中撕裂,杳無音訊的鄉思也隨之愈發渺茫;結尾“幾日應晴去,孤舟且欲歸”在期盼天晴的自我寬慰中,仍以“孤舟”意象收束,暗示歸途的漫長與孤獨。全詩通過“冷雨—客衣—旅魂—孤舟”的意象鏈條,在江南特有的濕寒氛圍里,完成了一次從自然氣候到心靈氣候的詩意映射,最終在風雨飄搖的江天之間,勾勒出所有行旅者共有的精神剪影。
冬至宿楊梅館
唐?白居易
十一月中長至夜,三千里外遠行人。
若為獨宿楊梅館?冷枕單床一病身。
這首詩以冬至長夜為布景,在孤館獨宿的凄寒畫面中,勾勒出詩人遠行病旅的深沉寂寥。開篇“十一月中長至夜”點明冬至節令,這是一年中黑夜最長的時刻,自然烘托出時光漫長難捱的生理感受;“三千里外遠行人”則以巨大的空間跨度,將個體的漂泊置于蒼茫的天地之間。后兩句“若為獨宿楊梅館?冷枕單床一病身”是全詩情感的凝聚:一個“若為”(如何能夠)的反問,傾吐出獨對漫漫長夜的無奈與煎熬;“冷”“單”“病”三字層層加碼,讓寒枕的觸感、孤床的形態與羸弱的病體交織成具象化的苦楚,身體的寒冷與心靈的孤寂在此渾然一體。全詩通過“長夜—遠行—獨宿—病身”的意象遞進,在二十八字間構建了一個被時空隔絕的封閉世界,最終在冬至最深的黑暗里,完成了對生命脆弱與旅途艱辛最樸素也最動人的白描。
冬月長安雨中見終南雪
唐·賈島
秋節新已盡,雨疏露山雪。
西峰稍覺明,殘滴猶未絕。
氣侵瀑布水,凍著白云穴。
今朝灞浐雁,何夕瀟湘月。
想彼石房人,對雪扉不閉。
這首詩以長安冬雨與終南積雪的雙重視域為畫卷,在朦朧與清寒交織的意境中,寄托了詩人對隱逸山林的深切向往。開篇“秋節新已盡,雨疏露山雪”以節氣更迭破題,疏雨間隙偶然顯露的遠山積雪,瞬間將長安城內的潮濕與終南山的皎潔勾連;“西峰稍覺明,殘滴猶未絕”進一步捕捉光影變幻——西峰在雨幕中漸顯清明,而檐前殘滴猶存,細膩呈現了雨雪交替時分的動態美感。中兩聯“氣侵瀑布水,凍著白云穴”以虛寫實:寒霧侵潤瀑布的想象與冰雪封凍云崖的揣度,讓山間寒意獲得流動的形態,賦予自然以呼吸般的生命質感。后四句“今朝灞浐雁,何夕瀟湘月”陡然將空間拓展至千里之外,北地雁影與南國月色在詩人心中交織,暗藏對漂泊生涯與歸隱之地的矛盾思索;尾聯“想彼石房人,對雪扉不閉”以想象中的隱者形象收束——那山間石屋的主人正敞扉對雪,與自然毫無隔閡的姿態,恰是賈島對精神超脫最詩意的定格。全詩通過“雨露山雪—凍云扉不閉”的意象鏈,在現實雨幕與理想雪境的對照中,完成了一次從長安街巷到終南秘境的精神遠游。
十一月
唐?李賀
宮城團回凜嚴光,白天碎碎墮瓊芳。
撾鐘高飲千日酒,卻天凝寒作君壽。
御溝泉合如環素,火井溫泉在何處。
這首詩以奇崛的想象與冷冽的意象,勾勒出唐代宮廷十一月的瑰麗冬景。開篇“宮城團回凜嚴光”以宮殿群在寒光中森然環立的畫面奠定肅穆基調,“白天碎碎墮瓊芳”則賦予天光以碎玉紛墜的質感,將視覺感受轉化為觸覺聯想。中段“撾鐘高飲千日酒”至“火井溫泉在何處”在虛實交織間展開對比:鐘鳴酒酣的盛宴試圖以千日醉意對抗嚴寒,而御溝冰封如素環、溫泉難尋的設問,又暗示著自然威壓終究難以消弭。全詩通過“凜光—墮瓊—凝寒—冰泉”的意象鏈,以李賀特有的幻譎筆法,將時令的嚴寒升華為兼具宮廷華彩與宇宙寒威的詩意奇觀,最終在虛實冷暖的張力中,完成對人間奢華與自然法則的微妙并置。
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
宋?陸游
風卷江湖雨暗村,四山聲作海濤翻。
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
這首詩以山村風雨的狂暴圖景為背景,通過室內外環境的劇烈反差,在看似閑適的表象下暗涌著陸游晚年壯志難酬的深沉激蕩。開篇“風卷江湖雨暗村”以“卷”字凸顯風力之蠻橫,“暗”字渲染雨勢之混沌,天地頃刻間陷入動蕩;而“四山聲作海濤翻”更將群山風雨聲幻化為怒濤奔涌,賦予自然聲響以翻江倒海的史詩氣魄。后兩句“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陡然轉入靜謐室內:溪柴燃起的柔火、蠻氈裹挾的暖意,與蜷縮身邊的貍奴構成一幅安適避世圖。然而這“不出門”的抉擇,在風雨如晦的背景下,恰成為英雄失路后被迫退守的無奈縮影。貍奴的酣睡反襯著詩人清醒的苦痛,爐火的溫軟對照著胸中未冷的鐵血。全詩在“江湖海濤”與“柴火氈暖”的意象對撞中,將南宋士人困于家國危局與個人衰老的雙重困境,凝練成二十八字間雷霆與燭火的永恒對峙。
和范御史十一月三日見月
宋?趙抃
有客冬還吳,孤舟暮停潁。
山收亂云彩,天放新蟾影。
呼童掛簾起,對此清夜景。
橫琴弄流水,醉耳誰其醒。
這首詩以冬夜舟泊的孤寂場景為起點,在云收月出的光影變幻中,完成了一場從塵世羈旅到精神澄明的詩意超脫。開篇“有客冬還吳,孤舟暮停潁”以簡凈筆觸勾勒出客子冬歸、暮泊潁水的羈旅畫面,時空的蒼茫感悄然彌漫;“山收亂云彩,天放新蟾影”則如神來之筆——群山收納紛亂云霞,天宇綻出新月清輝,這一“收”一“放”之間,既是自然景致的轉換,更是詩人內心從紛擾歸于寧靜的象征。后四句“呼童掛簾起,對此清夜景”將審美姿態儀式化,卷簾邀月的動作凸顯了主動迎納自然的文人雅趣;“橫琴弄流水,醉耳誰其醒”是全詩靈魂:撫琴聲與流水聲相互應和,營造出天人共奏的幽遠意境,而“醉耳誰其醒”的反詰,既暗含對世俗醉夢的疏離,更以琴音流水為媒介,抵達了超越塵囂的精神清醒。趙抃通過“孤舟—新月—琴流—醉醒”的意象鏈,在宋代士大夫特有的理性底色上,點染出人與自然冥合的靈性瞬間,最終在潁水的波光與琴韻的漣漪間,完成了對御史風骨與隱逸情懷的雙重詩意塑形。
冬月
明·何景明
冬月少光輝,霜天影漸微。
鼓鼙仍雪塞,燈火自風扉。
水凍蛟潛泣,沙寒雁不飛。
何時漢家將,雙照羽旗歸。
這首詩以冬夜邊塞的蒼涼景象為布景,在光影聲色交織的寒寂畫卷中,寄托了對和平安寧的深沉期盼。開篇“冬月少光輝,霜天影漸微”以黯淡月色與漸隱霜影,勾勒出邊塞冬夜特有的朦朧與清冷,天地間的光色消褪暗喻著希望之稀薄;“鼓鼙仍雪塞,燈火自風扉”則在視聽對比中迸發張力——遠方戰鼓聲仍在雪域回蕩,而戍樓窗扉內孤燈卻在風中搖曳,軍事的肅殺與戍卒的孤寂形成刺目對照。后兩聯“水凍蛟潛泣,沙寒雁不飛”以神話與自然意象深化苦寒:蛟龍潛泣暗寫冰封江河的嚴酷,鴻雁不飛直訴沙磧荒涼,萬物在酷寒中的蟄伏成為邊塞生存困境的詩意縮影。尾聯“何時漢家將,雙照羽旗歸”陡然振起,以“雙照羽旗”的雄渾想象收束全詩——那并馳而歸的旌旗不僅象征凱旋,更暗含對戰爭終結、和平雙輝的殷切祈愿。何景明通過“霜月—鼓燈—凍蛟—歸旗”的意象鏈,在明代邊塞詩的蒼勁底色上,注入了一份超越時空的對安寧的永恒眺望。
冬月河亭即事
清?湯懋統
危欄偶向醉時憑,風碾寒流碎玉繩。
亭下何人夜吹笛,一篷殘雪蓋漁鐙。
這首詩以冬夜河亭的醉眼為鏡頭,在寒流、笛聲與漁燈的意象交織中,勾勒出一幅清寂而靈動的江湖夜雪圖。開篇“危欄偶向醉時憑”以微醺倚欄的動作,將詩人置于搖晃的視角與孤高的位置;“風碾寒流碎玉繩”則迸發奇崛想象:寒風如石碾般將冰河“碾”碎成玉屑,觸覺與視覺的通感讓凜冽自然獲得雕塑般的質感。后兩句“亭下何人夜吹笛,一篷殘雪蓋漁鐙”從宏闊轉向幽微,不知何處的笛聲穿透夜色,而篷頂積雪覆蓋的漁燈如惺忪睡眼,在黑白世界中點亮一抹暖色。全詩通過“醉憑危欄—風碾寒流—夜笛漁燈”的意象轉換,在醉與醒、動與靜、寒與暖的多重張力間,讓一次冬夜偶駐升華為對江湖生涯既疏離又眷戀的詩意凝視,最終在雪覆漁燈的靜謐畫面里,完成了清代山水詩中特有的孤懷與禪意。
漁家傲·冬月
宋?黃裳
風入金波凝不住。玉樓間倚誰飛舉。
霜艷雪光來競素。
分辨處。獨垂馀意窺庭戶。
強薄羅衣催玉步。美人為我當尊舞。
醉到春來能幾度。
愁今古。月華不去年華去。
這首詞以冬夜風月為意象載體,在清冷與華美的交織中,抒發了對時光流逝、人生短暫的深切感慨。開篇“風入金波凝不住”描繪寒風掠過如金波般月色卻無法將其凝固的動感,暗喻美好時光難以挽留;“玉樓間倚誰飛舉”則勾畫出詞人倚樓望月的孤高身影,流露出對超脫塵世的向往。上闋通過“霜艷雪光來競素”的純凈意象,營造出冰雪世界的凜冽之美,而“獨垂馀意窺庭戶”的微妙神情,將內心深處的孤寂與眷戀悄然流露。下闋筆鋒轉向人間歡宴,“強薄羅衣催玉步”至“美人為我當尊舞”在勸酒起舞的熱鬧場景中,試圖以世俗歡愉對抗歲月無情。然而“醉到春來能幾度”的清醒發問,瞬間擊穿了這層虛幻的慰藉。結尾“愁今古。月華不去年華去”如晨鐘暮鼓,點明全詞核心:古今同愁的根源在于,皎潔月華永恒輪回,而人的青春年華卻一去不返。黃裳通過“風月—玉樓—霜雪—醉舞”的意象流轉,在自然永恒與人生有限的尖銳對照中,完成了一曲既華美又悲涼的生命詠嘆。
柳梢青·冬月海棠
宋?盧炳
笑菊欺梅,嫌蜂卻蝶,壓盡寒荄。
月下精神,醉時風韻,紅透香腮。
天工造化難猜,甚怪我、愁眉未開。
故遣名花,凌霜帶露,先送春來。
這首詞以冬日反常綻放的海棠為歌詠對象,在擬人化的精妙描摹中,賦予其超越時令的卓然風骨與鮮活生命力。開篇“笑菊欺梅,嫌蜂卻蝶”以動態比擬打破冬日的沉寂,海棠仿佛主動與秋菊冬梅爭艷,連蜂蝶都為之卻步;“壓盡寒荄”更凸顯其凌駕于枯萎百草之上的傲然姿態。上闋“月下精神,醉時風韻”進一步點染其神韻,月光下的清姿與微醺時的嬌態交織,讓“紅透香腮”的色相之美升華為靈動氣韻。下闋“天工造化難猜”借自然奧秘為轉折,詞人自問愁眉未展之際,忽見名花“凌霜帶露”而開,恍若天公特意遣送春訊。這種將個人情緒與自然現象相勾連的筆法,既道出對奇跡的驚喜,更暗含對生命韌性的禮贊。全詞通過“笑菊欺梅—月下醉韻—凌霜送春”的意象鏈,在挑戰節令常規的審美冒險中,讓一朵冬海棠綻放成對抗蕭索、預告生機的精神火焰,最終完成對“反常之美”的詩意正名。(古典詩詞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