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搖搖晃晃到了三門峽站,是下午三點多鐘。天是灰撲撲的,風刮在臉上,干冷,像小刀子片著。我背著包,走出那老舊的站房,一時有些茫然。車站前廣場上,人不多,幾個等客的出租車司機抄著手,靠在車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一個老頭推著玻璃柜子賣烤紅薯,焦糊的甜味兒被風送過來,倒讓人覺出一點暖意。
我來,說是看天鵝,心里卻也存著別的想頭。這地方,名字里帶著“峽”,該是有些山高水險的意思,可我眼前,只是一片平平常常的北方城景,樓房不高,街道也寬,蒙著一層冬日的塵灰。黃河在哪里?天鵝又在哪里?我心里嘀咕著。
叫了輛車,說去王官濕地。司機是個黑瘦的本地漢子,話不多。車子開出城,景致便漸漸不同了。田疇是枯黃的,赤裸著,遠處有起伏的土塬,線條渾圓而沉默。天顯得更高,更曠。忽然,一片茫茫的水色就撲進了眼里。那就是黃河了。這里的黃河,沒有我想象中的濁浪排空,水面很寬,是土黃色的,靜靜地流,像一條疲乏了的巨蟒,躺在大地的褶皺里,緩慢地蠕動。風大了些,帶著咸水的腥潤。
還沒到看天鵝的那片核心水域,先聽見了聲音。是一種鳴叫,不高亢,也不尖銳,悶悶的,沉沉的,像從很遠的水底冒上來的一串串氣泡,又像許多張有力的弓在同時拉著低音的弦。這聲音混在風里,竟有了體積和重量,壓得人心頭一沉。
轉過一個彎,我便愣住了。
水邊枯黃的蘆葦后面,是白茫茫的一片。不是雪,是鳥。成千上萬只白天鵝,就那樣浮在水面上。我從未見過這么多的天鵝聚在一處。它們大多靜靜地浮著,縮著脖子,像一團團未融的冬雪,又像一片片被風吹落在水面的棉絮。有的偶爾低下頭,撅著尾,將長長的脖子探進水里覓食;有的則緩緩地游動,劃開一道道柔和的波紋。那“咯咯”的低鳴,便是從這片白色的群落里彌漫開來的,成了這片天地間唯一的背景音。
我沿著水邊的土路慢慢走,找到一個避風的土坡,坐下來看。離得近了,才看清它們的模樣。羽毛并非純白,沾著些水漬和泥點,反倒顯得真實。喙是黑的,根部有一塊醒目的黃。它們的眼睛也是黑的,小小的,嵌在白色的臉上,看人時,有一種安然的,甚至是漠然的神氣。
旁邊有個穿著棉襖的老漢,也在看鳥,手里拎著個望遠鏡。我遞了支煙過去,他擺擺手,自己掏出打火機點上。
“天天來看?”我問。
“嗯。”他吐出口煙,“慣了。天一冷,它們就來,跟我地里種的冬小麥一樣準成。”
老漢是附近的農民,他說,早些年,這里可沒這景致。“那會兒水臟,亂糟糟的,鳥都不落。后來,聽說上頭管得嚴了,不讓亂排污,還在濕地種了好多蘆葦、蒲草。慢慢地,這水清了,魚蝦多了,它們就回來了。”他用煙頭指指那片白色,“頭一年來幾只,第二年十幾只,后來就成現在這陣仗了。”
他說得平淡,我卻聽得有些出神。這眼前令人震撼的潔白,原來并非憑空而來,是靠著這些年的清水和草,一點一點,一年一年,才重新請回來的客人。這平靜的水面下,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關于守護的故事。
正說著,一只落單的天鵝撲棱著翅膀,從我們頭頂低低飛過,落到不遠處的淺灘上。那飛翔的姿態,并不總如舞蹈般優雅,雙翅拍動得有些笨重,帶著一種生存所必需的堅韌。它落下,站穩,開始用喙梳理有些凌亂的羽毛,從容不迫。
“通人性的,”老漢磕磕煙灰,忽然說,“有一年,一只天鵝腿被廢棄的漁網纏住了,掙不脫。保護站的人劃了船去,費好大勁才把它救上來,養在站里。傷好了,放它走。你猜怎么著?第二年,它又飛回來了,還帶著它的伴兒。就落在保護站前面的水灣里,天天朝著站里叫,像是道謝哩。”
我笑了,覺得這故事帶著點兒民間傳說的溫情。但看著老漢認真的臉,又寧愿相信這是真的。人與鳥之間,處得久了,大概真會生出些不言不語的默契。
第二天,我去了虢國博物館。館里很靜,陰涼涼的。玻璃柜里,躺著那些出土的青銅器,鼎、簋、編鐘,身上布滿了綠銹,紋飾是那種猙獰又神秘的獸面,叫做“饕餮”。我隔著玻璃看它們,它們沉默著,帶著一股從地下深處帶來的,三千年前的寒氣。我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些浮在黃河水上的,溫熱而潔白的生命。一邊是冰冷堅硬的青銅,象征著權力、戰爭與祭祀;一邊是柔軟鮮活的血肉,代表著自然、生命與遷徙。這強烈的對比,讓我有些恍惚。腳下這片土地,竟能如此奇妙地,將古老的殺伐與眼前的祥和,融為一體。
從博物館出來,我又去了函谷關。車子在黃土溝壑間盤旋,爬上那座著名的關樓。風極大,吹得人幾乎站不穩。憑欄遠眺,想象中的千軍萬馬并未出現,只有一條瘦窄的公路,蜿蜒著鉆進深谷里去。太靜了。靜得讓人只能想起老子那句“道可道,非常道”。他當年,就是騎著青牛,從這關隘走出去,消失在茫茫歷史里的吧。殺伐之氣與玄妙之道,都沉淀在這黃土之中了。
第三天,我依著旁人的推薦,去泡了溫泉。身子浸在熱燙的水里,抬頭能看到灰藍色的天。四肢百骸的寒氣,被一點點逼出來,肌肉都松弛了。忽然覺得,這般享受,倒是連接古老與當下的一種極好的方式。洗去函谷關吹來的風塵,也洗去觀看天鵝的疲憊。
臨走前的傍晚,我又去了黃河邊。夕陽正緩緩地向著土塬后面沉下去,把天邊和水面都染成了一片溫暖的橘紅。那群天鵝,依舊浮在金色的水光里,比白天更顯得安詳。它們時而發出的鳴叫,在暮色中也顯得柔和了許多。
一個穿著紅色羽絨服的小姑娘,拉著母親的手,站在水邊。她手里舉著一塊面包,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塊,用力扔向水里。一只天鵝優雅地游過來,低頭銜住了。小姑娘高興得跳起來,銀鈴似的笑聲在黃昏里傳得很遠。她的母親站在一旁,溫柔地笑著。
我沒有再去別的地方尋找所謂“詩意”的鏡頭。我就看著這暮色,這河水,這鳥,這人。我覺得,我要找的那個三門峽,不在那些斑駁的青銅器上,也不在那荒涼的關樓風里,或許,就在這尋常的黃昏,在這孩子無邪的笑聲里,在這人與天鵝無言的相互凝視里。
我坐上離開的火車,窗外的景物又開始向后飛馳。那片白色,和那片橘紅色的黃昏,卻牢牢地印在了眼底。我帶走的,不是幾張照片,也不是幾件文創,而是一種沉靜的心情。我知道,往后許多個冬天,我都會想起這片土地,想起那些如約而至的,潔白的客人,和那條在它們身下,萬古長流,沉默不語的黃河。
#2025頂端人氣創作者 #
#頂端冬日創作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