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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一轉向東南,空氣驟然沉靜下來。公路兩旁的楊樹向后飛掠,如時光的刻度。中原的厚土在此處微微隆起,形成一個精神的漩渦。
這便是新鄭了。它的名字本身,就是一句簡短的史詩——“新”之蓬勃與“鄭”之古奧,在此奇妙交融。遠望過去,現代樓群的輪廓線后,似乎總晃動著巍峨的城闕虛影。
我來此,是為了尋找一扇門。這扇門不在任何地圖上標注,卻深烙在一個族群的集體記憶里。它由黃土壘成,以青銅鑲邊,門楣上刻著兩個磅礴的大字:華夏。
踏上裴李崗遺址的片刻,八千年的距離薄如蟬翼。腳下是溫熱的土層,每一粒塵埃都曾見證文明的破曉。我想象著:先民在此摔碎一件燒制的陶罐,那聲響是否是他們獻給曠野的第一闋樂章?
那些粗樸的石鐮與磨盤,并非簡單的工具。它們是對“秩序”最初的提案,是對“明天”最早的信托。文明的誕生,不在驚天動地的瞬間,而在這些細微的、對混沌的耐心梳理之中。
但讓這片土地成為永恒祭壇的,是軒轅黃帝的傳說。他已化為一尊覆蓋整個原野的文化圖騰。每年暮春,拜祖大典的聲浪如約而至,那不是表演,而是一種周期性的精神共振。
我見過白發蒼蒼的海外游子,在軒轅丘前俯身長拜。起身時,眼眶濕潤,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那一刻我明白:這不是迷信,是一個漂泊太久的靈魂,終于觸到了系泊的巨樁。
這精神的巍峨,需要物質的基座。鄭韓故城的城墻,便是大地隆起的筋骨。我沿城墻斷壁行走,手掌撫過參差的夯土。夕陽下,每一道裂縫都像一句失傳的古語,深邃而蒼涼。
城墻之內,曾是怎樣一個喧嚷的世界?謀士在庭前激辯,商賈在巷陌穿行,編鐘之聲與鐵匠鋪的敲擊交織成市井的交響。如今,所有聲響都被黃土吸吮殆盡,只余下這龐大的、沉默的輪廓。
而地下的車馬坑,將這沉默推向極致。那些森然排列的骸骨,保持著沖鋒的姿態,卻已被時間永久封印。這并非殘酷,而是一個時代對自身價值觀最誠實的、也是最昂貴的獻祭。
站在坑沿,森冷的死亡美學撲面而來。輝煌需要殉葬,秩序需要犧牲,這曾是歷史的鐵律。文明的攀升之路,每一步都踩在堅硬的物質與柔軟的生命之上,沉重得令人屏息。
當歷史的寒意浸透衣衫,風中飄來的棗香便成了最好的慰藉。新鄭的古棗林,是這片土地最頑強的生命隱喻。虬枝裂石而出,殷果墜墜如星,在滄桑中結出最樸素的甜美。
這甜,是百姓的哲學。宮闕會傾頹,霸業成黃土,唯有對生活本身的眷戀生生不息。他們在大歷史的縫隙里,精心守護著自己的灶火與炊煙,這何嘗不是另一種偉大?
現代的新鄭,將這種古今共生演繹得從容不迫。國際機場的跑道筆直如箭,指向未來;而跑道的延長線,仿佛正穿過古老的軒轅丘。起飛與降落間,完成了一次次與祖先的無聲對話。
若說黃帝代表著集體人格的磅礴,那么“歐陽修陵園”則守護著個體精神的清輝。松柏森森,石獸默然,這位千古文章大家的歸魂之地,為這片尚武之地注入了翰墨的芬芳。
徜徉在新鄭的街巷,最動人的是那份“自在”。老人在古城墻根下曬太陽,孩童在考古遺址邊放風箏。歷史對他們而言,不是教科書上遙遠的章節,而是家門口那棵可以依靠的老樹。
這種將厚重歷史化為日常背景的能力,或許才是文明真正活著的標志。它不再需要被頂禮膜拜,而已內化為呼吸的節律與目光的縱深。
我忽然領悟了那扇“門”的真正含義。新鄭,本身就是一扇開合于時光中的巨門。它并非永遠洞開,常常半掩于歷史的煙塵與現世的喧囂之后。
你需要帶著幾分誠敬、幾分沉思走近,才能看見門的紋路。推開它,涌入的不是故紙堆的霉味,而是一股混合著黃土、青棗與千年煙火氣的復雜氣息——那是我們文化基因的味道。
門后是一條蜿蜒的時間走廊。廊壁上,映出裴李崗的篝火、軒轅丘的幡旗、鄭國都城的風雨、還有歐陽修筆下的一彎殘月。你走在其中,不再是一個旁觀者,而成了這漫長血脈中的一滴。
此行終點,我立于黃土高崗上回望。新鄭的風景并無驚世之美,它的力量在于“見證”。它見證了文明的破曉,見證了國家的雛形,也見證了我們如何從那里走到今天。
離開時,我不再覺得帶走了什么。相反,我感覺自己被這片土地留下了某種印記——一個文化的胎記。從此,無論行至地球哪個經緯,靈魂里總有一處坐標微微發熱,提醒著立身之本。
這或許便是尋根的意義:不是為復古,而是為確認。確認我們狂飆突進的現代靈魂,仍有一根堅韌的臍帶,連接著那個深遠而溫厚的母體。新鄭,便是那臍帶打結的地方。
它不語,卻讓每一個尋訪者聽見自己血脈深處最沉靜、也最澎湃的潮音。立于新鄭,便是立于華夏文明永不移動的圓心。從這里出發,所有的遠行,都成了有坐標的探索;所有的回歸,都有了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