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鈴響時,陳默正給最后一排酒壇除塵。
聲音清凌凌的,一聲,余韻很短。他抬頭看檐角,銅鈴靜靜懸著,沒風。父親從后院掀簾進來,手里端著簸箕,新收的桂花在竹篾里金黃燦爛。"聽見沒?"父親笑著說,"鈴鐺今天高興。"
陳默也笑了。哪有什么高興不高興,老物件年頭久了,偶爾自己響一聲,父親總能說出個由頭。
父親把那壇"自在香"搬到八仙桌上。壇身被歲月磨得溫潤,封口的青布洗得發白,布角繡的木樨花針腳細密。"明天冬至,"父親用軟布擦著壇身,"該開壇了。"
這是老規矩。每年冬至,開一壇父親年輕時釀的"自在香",只喝一小盅,剩下的封好待來年。酒一年比一年少,滋味卻一年比一年醇厚。
"這壇是九八年封的。"父親指著壇底模糊的墨跡,"那年的桂花開得最好,你阿藍姨特意從蘇州寄來的。"
阿藍姨。陳默記得她。小時候常來酒坊,穿藍布旗袍,第三顆盤扣總松著,別一枚銀蜻蜓胸針。她在蘇州開染坊,專做藍印花布。后來年紀大了,把鋪子交給女兒林霧,自己搬去杭州跟兒子住了。
父親小心啟開封泥。沒有撲鼻的酒氣,只有一縷極淡的、清甜的香,像雪后初晴時空氣的味道。他舀出一點,酒液澄澈,在白瓷碗里泛著琥珀光。"嘗嘗。"
陳默抿了一口。溫潤的酒液滑過舌尖,先是桂花的甜,然后是極淡的草木清氣,最后回味里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月光照在青石板上的涼意。
"怎么樣?"父親眼睛亮亮的。
"好喝。"陳默想了想,"有點像……阿藍姨染的那些藍布的味道。"
父親笑得更深了,眼角的皺紋像盛開的菊花。"就是那個味道。"他又舀了一小盅,"阿藍說,好的藍布要有月光浸過的清氣,好的酒要有藍布染過的從容。她每年寄桂花來,我每年寄酒曲去,三十年了。"
壇底沉著東西。父親用長竹鑷子夾出來,是一枚小小的銀鈴鐺,系著褪色的藍絲線。鈴鐺下壓著一塊靛藍布片,布里裹著一顆霧藍盤扣,第三顆。
"這是……"
"那年阿藍來酒坊,把鈴鐺釘在后院槐樹上,說讓最高的風都能碰到。"父親摩挲著鈴鐺,"后來她回蘇州前,我把鈴鐺取下來,和這顆她掉在酒坊的盤扣一起封進這壇酒。算是個念想。"
陳默拿起盤扣。緞面已經舊了,但顏色依然沉靜,像深夜天空最柔軟的那一角。
"你阿藍姨上個月還打電話來,"父親抿著酒,瞇起眼睛,"說杭州的桂花開得也好,讓我今年多做些酒曲寄去。她新收了個徒弟,想試試用咱家的酒曲染布,看能不能染出‘自在香’的顏色。"
窗外開始飄雪,細碎的,在暮色里像誰撒了一把銀粉。酒坊里暖暖的,酒香、桂花香、還有父親身上常年沾染的糧食氣息,混在一起,成了陳默記憶里冬天的味道。
銅鈴又響了一聲。
這次有風了。穿堂風掠過,檐角的銅鈴輕輕晃動,聲音悠長,像是替誰說出一句未完的話。父親抬頭聽了一會兒,點點頭:"好聽。"
陳默看著那壇"自在香",酒液在壇中微微蕩漾,映著煤油燈暖黃的光。沒有秘密,沒有失蹤,沒有奇幻的菌種。只有兩個老人三十年的友誼,封在一壇酒里,每年冬至打開,嘗一口時光的滋味。
"爸,"陳默說,"明年我跟你學做酒曲吧。"
父親愣了一下,然后笑容從眼角蔓延到整張臉。"好,好。等開春,桂花發芽的時候就開始。"
雪下大了,靜靜覆蓋著青石板巷子。酒坊里,父子倆對坐,一小盅"自在香"喝得很慢。壇中的酒還滿著,銀鈴鐺放在桌上,偶爾隨著門外路過的車聲輕輕震顫,發出細碎的、愉悅的輕響。
而遠在杭州,某個臨河的院子里,一個穿藍布衫的老人正打開包裹,聞了聞新到的酒曲,對身邊的年輕人說:"今年這曲好,一定能染出最正的‘雨過天青’。"
她走到窗邊,看雪落在西湖上,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某個酒坊后院的槐樹下,有人對她說:"等這壇酒熟的時候,咱們都老啦。"
現在酒熟了,他們也確實老了。但有些東西,像好酒,愈陳愈香。
銅鈴在風里又響了一聲,很輕,很快被雪聲淹沒。但聽見的人,心里都泛起一股溫暖。
跋
歲月在釀酒與染布的手藝間靜靜流轉,將一段綿長樸素的友誼窖藏得溫厚而明亮。它講述的是人間煙火里最珍貴的"在場"——父親與阿藍姨三十年如一日互寄桂花與酒曲的牽掛,檐角銅鈴因風自響的尋常瞬間,壇中銀鈴與盤扣作為信物的平凡意義,以及"自在香"年復一年開壇時那份浸潤時光的醇柔滋味。故事將情感的深意安放于具體而微的生活細節中:冬至的開壇約定、杭州與蘇州之間的互通有無、兒子決定繼承手藝的平靜承諾。它最終揭示,"陪伴"它就藏在每年封壇與開壇的儀式里,藏在兩個老人跨越山水、以手藝相贈的從容情誼中,像一壇好酒,愈陳愈香,在平凡的歲月里發出溫暖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