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光,是陳年的琥珀色,緩緩地,從西窗欞格間漫進來。先是斜斜的一道,落在青磚地上,像一汪融了的蜜;漸漸地,那光便暈開了,爬上舊榆木桌的腿,拂過桌角那盆文竹細細的、茸茸的針葉,最后,柔柔地,棲在了我手中這塊布上。

我撿起它,是動了縫補的念頭。不是要補得簇新,只是想用針線,將那歲月的“破綻”細細地收攏,撫平。
針是尋常的鋼針,頂針卻有些特別,是外婆傳下來的銀頂針,戴在右手中指上,已不甚光亮,內里密密的全是細小的凹痕,是無數個日夜與針尾抵死纏綿的印記。線呢,選了極淡的月白色。我想,舊物的傷口,也該用最溫和的顏色去愈合。
“啪”,極輕的一聲,是針尖刺破了布帛。那一瞬的觸感,先是一點澀,接著便是一種順暢的、近乎虛無的穿透。這感覺,竟奇異地熟悉。我忽然想起兒時,也是這樣的黃昏,我伏在外婆的膝頭,看她補一件父親的舊褂子。

她的手指已不算靈巧,但動作卻穩,一針,拉線,再一針,再拉線……針腳勻凈得像雨腳。那時的光,也是這樣昏昏的、暖暖的,空氣里有樟木箱子的氣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來自她衣衫上的皂角清苦。
她并不說話,只是偶爾,會抬起手,將滑到額前的一縷白發抿到耳后。那銀頂針在她指間一閃,我便看得入了神,覺得那一點寒光里,藏著一個我走不進去的、靜默而廣大的世界。
如今,這世界竟戴在了我的手上。我的動作,自然不及外婆的沉穩。針腳時而疏,時而密,像心緒的起伏。拉線時,那絲線穿過布帛的“嘶嘶”聲,又輕又細,卻將滿屋的靜,襯得更加深邃了。

思緒便也跟著那針線,無目的地游走了。想起東坡先生說,“人間有味是清歡”。從前讀,總向往那“蓼茸蒿筍試春盤”的鮮活與野趣,以為清歡必在遠方,在山野,在熱熱鬧鬧的人間煙火里。
線,忽然打了個結。我停下,湊到窗前,就著那最后一點天光,仔細地去解。心,竟也不急。這小小的阻礙,反而讓時間有了一個可以觸碰的、實在的結節。解開了,便又是一段平滑的旅程。
不覺間,最后一針已經收尾。我咬斷線頭,將那布攤在膝上。補過的地方,顏色略深一些,針腳的紋路,也新一些,像一闋舊詞里,偶然嵌入的新句,有些不協,卻另有一種誠懇的天真。天色已全然暗下來,我沒有立刻去開燈。

我終于起身,慢慢踱到書桌前,就著窗外透進的、城市模糊的微光,記下此刻心緒。筆尖沙沙,寫下的也不過是些零散的句子。寫罷,自己輕聲念了一遍:
日影移方寸,針痕續舊緣。
心隨絲縷靜,影共篆香圓。
破處生新緒,閑中得永年。
深宵誰晤對,風月不須錢。
念到最后,自己也不禁莞爾。是了,這一室的清寂,窗外的風與將滿未滿的月,都是不必用錢買的。它們屬于每一個愿意停下來,與自己的影子從容相對的人。

夜,真的深了。我這才擰亮了桌角那盞小燈。一團暖黃的光,立刻溫柔地抱住我,也抱住膝上那朵補好的、安靜的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