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炎炎

山深處的寂靜是有重量的。像浸了水的棉絮,貼在老吳的后背上。
老吳第一次踏進這片森林,是十八歲那年。父親在巡山時遇上山洪,再也沒回來,只留下那根巡山棍和半本沒寫完的巡山日志。他攥著冰冷的棍子,跟著村里的老護林員走在林間,聽見風穿過樹葉的聲音,竟像父親平時的叮囑。
走到古樟下時,老護林員指著樹洞說:“你爸常說,這樹能聽懂人說話,森林里的每棵草、每只鳥,都是咱們的家人。”
那天,他對著樹洞站了很久。
陽光透過枝葉落在身上,像父親的手掌輕輕搭著他的肩膀。他忽然明白,父親不是消失了,是變成了森林的一部分——變成了樟樹上的一片葉,變成了溪流里的一滴水,變成了林間掠過的一陣風。
從那天起,他接過了父親的巡山棍,把家安在了山腳下的護林站。
老吳知道,自己守的不只是一座山,還有父親沒走完的路,小麂子眼里的光,以及每片樹葉簌簌作響的期待。
護林從來不是簡單的“走走路、看看樹”。老吳的巡山包里,除了水壺和干糧,總裝著三樣東西:父親留下的巡山日志、一把修枝剪、一包草籽。每天天不亮,他就背著包上山。春天要防山火,清明前后得守著各個山口,勸祭祖的村民改用鮮花;夏天要防偷獵,帶著獵犬在林子里巡邏,好幾次在深夜里跟偷獵者對峙;秋天要護樹苗,看見被野豬拱倒的幼苗,就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扶起來;冬天最辛苦,雪深的時候沒到膝蓋,他踩著雪去檢查古樹的枝干,生怕積雪壓斷了枝丫……
有一年夏天,暴雨連下了三天。他想起西坡的那片松樹林,去年剛種的樹苗怕經不住洪水,披著雨衣就往山上跑。山路滑得像抹了油,他摔了好幾跤,膝蓋磕在石頭上,滲出血來也顧不上擦。到了松樹林,果然有幾棵樹苗被沖倒,他跪在泥水里,一棵一棵把樹苗扶起來,用石頭壘起小堤壩。雨停的時候,他坐在泥地里,看著重新立起來的樹苗,忽然覺得膝蓋的疼都輕了。這些樹苗就像他的孩子,看著它們活著、長大,比什么都強。
他還在巡山日志里記下每一件小事:“三月初五,發現樟樹上有蟲蛀的痕跡,撒了防蟲藥”,“五月十二,救下一只翅膀受傷的山雀,放在樹洞旁,第二天它飛走了”,“九月初一,給古樟的樹干刷了石灰,防止凍傷”……本子上的字從稚嫩變得遒勁,每一頁都寫滿了他對森林的牽掛。

明天就要退休了,這是老吳最后一次巡山。
走到古樟下時,他像往常一樣,掏出塊磨得光滑的鵝卵石放在洞口。這是他的習慣,每次來都要放塊石頭,像給老朋友留個念想。指尖剛碰到樹洞,忽然被什么輕輕碰了一下,溫涼的觸感,像父親的手,又像他救下的小麂子的鼻子。
剎那間,四十年的護林時光順著指尖涌了回來。
在漸行漸遠的班車上,老吳最后回望一眼古樟,樹洞依然靜靜敞著,像在傾聽。他忽然明白,生活就像這片森林,有風雨,有蟲害,有離別,但只要你愿意用心守護,那些藏在寂靜里的愛,終將長成永恒的風景。

作者:劉炎炎,筆名劉疏桐,耽于文字,偶以詩歌、散文與短篇小說為趣。零星拙作散見于《遼河》《小小說月刊》《花炮科技與市場》等期刊,以及《河南青年時報》《河南經濟報》《西南商報》《交通旅游導報》《江蘇電視報》《山東廣播電視報》等各類報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