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遠方
一、從“寒谷春生”說起:一首寫在冬至的詞
范成大的《滿江紅·冬至》,是一首寫在冬至節氣的長調詞。與我們熟悉的蘇軾、辛棄疾相比,范成大的詞名似乎略遜一籌,但他的田園詩與詞作,以清新自然、情味醇厚著稱,這首《滿江紅·冬至》便是其中的代表。
詞的開篇“寒谷春生,熏葉氣、玉筒吹谷”,就把冬至這一節氣的特質點了出來:
寒冷的山谷里,已經隱隱有了春天的氣息;熏暖的葉氣,仿佛從玉筒中吹出,彌漫在山谷之間。
這里的“寒谷春生”,不是說冬天真的變成了春天,而是說冬至一到,陰氣極盛而衰,陽氣初動而長,天地之間已經悄悄發生了變化。范成大沒有寫“冬至大如年”的熱鬧,而是抓住“寒中見春”的細微轉折,把節氣的哲理藏在一個畫面里。
二、“新陽后、便占新歲”:冬至作為時間的新起點
“新陽后、便占新歲,吉云清穆。”
冬至是“新陽”升起的時刻,從此白晝漸長,陽氣漸生。古人認為,從這一天起,就可以“占新歲”——通過觀察天象、云氣來預測來年的吉兇。“吉云清穆”,寫出了天空清明、云氣祥和的景象,也象征著新的一年充滿希望。
與杜甫在冬至日寫“年年至日長為客,忽忽窮愁泥殺人”的漂泊之苦,蘇軾在《冬至日獨游吉祥寺》中寫“井底微陽回未回,蕭蕭寒雨濕枯荄”的清冷孤高不同,范成大的冬至,是一種“節令更新”的喜悅與從容。
他沒有把冬至寫成傷感的節點,而是寫成一個可以“占新歲”的起點:
舊的一年尚未結束,新的希望已經開始。
這種對時間的理解,帶著一種溫和的樂觀——不是盲目的樂觀,而是懂得在寒冷中等待、在黑暗中相信光的樂觀。
三、“休把心情關藥裹,但逢節序添詩軸”:冬至里的生活態度
“休把心情關藥裹,但逢節序添詩軸。”
這兩句,是全詞的精神核心。
“藥裹”,指裝著藥的包裹,象征疾病、憂愁與身體的不適。范成大在現實中并不順遂,他曾多次被貶,身體也不算好,但他在這里卻說:
不要把自己的心情,總是關在藥包里,被疾病和煩惱捆住;
每逢節氣節日,不妨多添幾軸詩卷,用詩意來對抗生活的苦澀。
“詩軸”,是裝裱好的詩卷,也是精神世界的象征。
冬至,本是一個容易讓人感傷的日子:天氣寒冷,年關將近,舊賬新愁一齊涌上心頭。范成大卻反其道而行之——與其沉湎于病苦和煩憂,不如借著節氣的轉換,寫幾首詩,添幾卷作品,讓生活多一點“雅”的成分。
這種態度,和他的田園詩一脈相承。范成大喜歡寫農事、寫節氣、寫鄉居生活,他不把自己關在“士大夫”的小圈子里,而是把日常變成詩,把節氣變成生活的儀式感。
四、“笑強顏、風物豈非癡,終非俗”:自嘲中的堅守
“笑強顏、風物豈非癡,終非俗。”
這三句帶著一點自嘲的味道。
“強顏”,是勉強裝出笑臉。
范成大知道,自己在冬至這天的“笑”,多少有點“強顏歡笑”的成分:現實并不完美,病痛、貶謫、世事紛擾,都還在;但他仍然愿意對“風物”——對眼前的景色、節氣的變化——露出笑容。
“風物豈非癡”,是說:
我對這些節氣風物如此上心,是不是有點癡?
但緊接著,他又說:
“終非俗。”
——就算有點癡,也終究不俗。
這是一種很可愛的自我辯護:
我可以承認自己有點“癡氣”,但絕不承認自己“俗氣”。
對節氣敏感,對風物多情,在別人眼里可能是“多此一舉”,但在范成大心里,這是一種對生活的深情,是一種“不俗”的精神姿態。
這和蘇軾“不是花時肯獨來”的孤高有一點相似:
他們都愿意在別人不在意的時節,去看別人不看的風景,去做別人不屑做的“癡事”。
這種“癡”,其實是一種審美上的堅守,也是一種人格上的獨立。
五、“清晝永,佳眠熟。門外事,何時足”:在冬至里學會放下
下片開頭,“清晝永,佳眠熟。”
冬至之后,白晝漸長,“清晝永”,寫的是白天變長了,心境也隨之舒展;“佳眠熟”,則寫出一種安穩的睡眠狀態——不是因病而困,而是身心放松后的安然入睡。
緊接著,“門外事,何時足。”
門外的事,什么時候才能做完?
這是一個反問,也是一種頓悟:
世間的事,本來就沒有“做完”的一天。
如果總是被“門外事”牽著走,就永遠沒有真正的安寧。
范成大在這里提出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我們到底要在“門外事”上耗到什么時候,才肯停下來看看自己的內心?
冬至是一個“陰極陽生”的節點,也是一個提醒:
該放下的,就放下;
該暫停的,就暫停。
六、“且團圞同社,笑歌相屬”:冬至里的人間煙火
“且團圞同社,笑歌相屬。”
這兩句,把詞的情緒從個人的思考,轉向了群體的溫暖。
“團圞”,是團圓的意思;
“同社”,指同一鄉里、同一社團的人,也就是鄰里、朋友。
冬至這天,范成大沒有寫自己一個人孤獨地守著節氣,而是寫“且團圞同社”——
暫且和鄉里朋友團聚在一起,
一起笑,一起歌,彼此唱和。
這和他的田園詩風格是一致的。范成大喜歡寫鄉村生活,寫鄰里之間的互助與熱鬧。在他眼里,節氣不是抽象的時間概念,而是和人、和生活緊密相連的:
有飯一起吃,有酒一起喝,有歌一起唱,
節氣才真正有了“味道”。
“笑歌相屬”的“相屬”,是“相互唱和”的意思,也帶著一種親密無間的氛圍。
在這樣的氛圍里,“門外事”的煩憂,似乎也沒那么重要了。
七、“著意調停云露釀,從頭檢舉梅花曲”:把生活過成一首慢詩
“著意調停云露釀,從頭檢舉梅花曲。”
這兩句,寫的是范成大在冬至這天的具體行動。
“云露釀”,可以理解為用云氣和露水釀成的美酒,也可以理解為用云露般清冽的泉水釀酒。
“著意調停”,是說用心去調和、去醞釀,不是隨便應付,而是帶著一種儀式感去做。
“梅花曲”,是關于梅花的樂曲或歌曲。
“從頭檢舉”,不是“舉報”,而是“從頭檢點、從頭整理”的意思——
把關于梅花的曲子,一首一首重新整理出來。
這兩句的畫面感很強:
一邊是精心調制的美酒,一邊是一首首關于梅花的曲子。
酒是冬至的暖意,梅是寒冬的精神。
范成大在這里,把“飲酒”和“賞梅”“聽歌”結合在一起,
把生活過成了一首慢詩——
不是要驚天動地,而是要在細微處講究一點,用心一點。
八、“縱不能、將醉作生涯,休拘束”:一種不被束縛的人生姿態
詞的結尾,“縱不能、將醉作生涯,休拘束。”
是全詞的點睛之筆。
“將醉作生涯”,是說把“醉”當作一生的事業,也就是天天喝酒、以酒為伴。
范成大很清醒:
就算不能真的做到“以醉為業”,
也不要被太多的規矩、顧慮束縛住自己。
“休拘束”,是對自己的一種寬容,也是對生活的一種態度:
可以不完美,可以做不到“將醉作生涯”,
但至少不要活得太拘謹,太壓抑。
這和蘇軾“但愿長醉不復醒”的豪放不同,
范成大沒有把“醉”寫成逃避現實的方式,
而是把“休拘束”寫成一種精神上的自由:
哪怕身在塵世,心也可以不被捆死。
九、節氣、生活與人生:這首詞帶給我們的啟示
范成大的《滿江紅·冬至》,寫的是一個節氣,卻不止于一個節氣。
從結構上看,這首詞有三個層次:
1?? 節氣的哲理:
“寒谷春生”“新陽后、便占新歲”,寫冬至“陰極陽生”的自然規律,也暗含人生“否極泰來”的希望。
2?? 生活的態度:
“休把心情關藥裹,但逢節序添詩軸”“且團圞同社,笑歌相屬”,寫如何在病痛、煩憂中,用詩、用團聚、用酒與歌,把日子過得有滋味。
3?? 人生的姿態:
“縱不能、將醉作生涯,休拘束”,寫一種不被世俗束縛的精神自由——可以不完美,但不要太拘束。
放在今天來看,這首詞依然有現實意義:
- 當我們處在人生的“冬至”——低谷、壓力、迷茫的時候,
可以記住“寒谷春生”的道理:再冷的日子,也會慢慢走向春天。
- 當我們被工作、生活壓得喘不過氣時,
可以學學范成大:
不要把“心情”都關在“藥裹”里,
不妨在節氣、在周末、在普通的一天里,給自己添一點“詩軸”——
寫一點東西,看一本書,聽一首歌,和朋友聚一聚。
- 當我們覺得自己做不到“完美生活”時,
也可以記住“縱不能、將醉作生涯,休拘束”:
做不到“天天快樂”,也沒關系,
但至少不要把自己困得太緊,
留一點空間給情緒,給愛好,給生活本身。
十、結語:在冬至,學會和自己和解
范成大的《滿江紅·冬至》,沒有驚天動地的豪情,也沒有撕心裂肺的悲慟,它更像是一杯溫酒:入口柔和,回味悠長。
他寫冬至,寫的是“寒中見春”的節氣哲理;
寫生活,寫的是“病中尋樂”的生活智慧;
寫人生,寫的是“不完美也無妨”的精神自由。
在這個節奏越來越快、壓力越來越大的時代,
我們或許更需要這樣一種“冬至式”的人生態度:
在最冷的時候,相信新陽已生;
在最累的時候,給自己一點詩意;
在做不到“將醉作生涯”的時候,
至少,別把自己活得太拘束。
愿我們在每一個“冬至”的時刻,
都能像范成大一樣,
在寒谷中看見春生,
在煩惱中寫下詩軸,
在不完美的生活里,
活出一點不俗的、不被拘束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