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聲“噗嗤”在心里懸了幾天。
周文遠照常過日子,眼睛卻總往林知夏身上掃。看她炒菜時手腕的弧度,抹布擦過桌面的軌跡,充電時胸口那點極輕微的起伏。一切都精確,太精確了。
散活不能長久。他找了份新工作,在一家小軟件公司寫代碼。錢少些,但穩定,朝九晚五——雖然多半拖成朝九晚十。
十一月天黑得急。不到六點,窗外已經烏沉沉一片。公司接了新項目,趕年前上線,周文遠連續加了一周班,到家總在十點以后。身上沾著煙味和機房空調的干燥氣息。
十二月十二號,又是十點才離開公司。
公交車晃了四十分鐘。他靠窗坐著,看路燈一根根往后倒。手機震動,母親來電。他盯著屏幕看了幾秒,沒接。鈴聲停了,屏幕暗下去。過一會兒又亮起來:
“天冷,加衣。”
他回:“知道。”
車到站時他正縮著脖子。門一開,冷風灌進來,確實冷了。
走進光明新村,6棟樓下的自行車依舊擠得滿滿當當。抬頭,602的窗戶黑著。林知夏應該睡了——不,充電了。
爬樓梯。腳步聲踏亮一層層聲控燈。墻上的通下水道廣告又被劃掉,寫了新號碼。
六樓。鑰匙插進鎖孔。
咔嗒。
門開。客廳是暗的。他摸到開關,按下。
燈亮了。
折疊桌上扣著淡藍色的塑料菜罩。圓頂,邊沿泛黃,是房東留下的舊物。
周文遠站在門口,看著菜罩。
他慢慢走過去。帆布包從肩上滑落,咚一聲掉在地上。沒去撿。
手伸出去,捏住菜罩的提手。塑料的,冰涼。
掀開。
青椒肉絲。西紅柿蛋湯。一碗米飯。都還冒著稀薄的白氣,在燈光下清清楚楚。
菜罩底下壓著一張紙。
白打印紙,裁得方方正正。一行字,打印體,宋體12號的樣子:
“主人,飯菜保溫中。林知夏。”
周文遠站著沒動。
他看著紙條。紙是普通的A4紙,邊緣有裁剪痕跡,不太整齊,像用剪刀剪的,或者手撕的。字是打印機打的,墨色均勻,每個字都端正。
伸手,捏起紙條。
紙很薄。捏在指尖,輕飄飄的。
看了很久。“主人,飯菜保溫中。林知夏。”沒有逗號,用了句號。沒有表情符號,沒有波浪線,干巴巴的一行字。
放下紙條,看菜。
青椒肉絲盛在白瓷盤里。青椒切得整齊,肉絲細長,油亮亮的。他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送進嘴里。
溫的。肉嫩,炒得剛好。青椒脆,帶點辣。
又吃了一口。
肉,好像比他平時放得多。他一個人吃,總是肉少青椒多。這一盤,肉和青椒差不多各占一半。
西紅柿蛋湯,湯色紅,蛋花浮著,撒了蔥花。舀一勺喝。溫的,不燙嘴。
米飯也是溫的。
他坐下,一口菜,一口飯,一口湯。吃得很慢。

吃著吃著,想起蘇晚晴。
那時候他們也住在一起。老房子,比這間還小。他加班晚歸,蘇晚晴從不留紙條。她打電話。八點:“到哪兒了?”九點:“菜要涼了!”十點再打,聲音壓著火:“周文遠,你還回不回來了?”
他要是說“你們先吃”,火氣更大:“等你等到現在,你說先吃?”
有一次凌晨一點到家。蘇晚晴沒睡,坐在沙發上,燈也沒開。他打開燈,看見她眼睛紅著。
“飯呢?”他問。
“倒了。”她說,“誰給你熱第三次。”
他沒吭聲,去廚房泡面。水燒開時,聽見客廳傳來哭聲。很輕,憋著的。
后來分手吵得最兇那次,蘇晚晴指著他:“周文遠,你心里就只有代碼!我等到飯菜涼透,你說句‘抱歉’跟念稿子似的!”
他說:“我忙。”
“誰不忙?”她眼淚掉下來,“我要你心里有我,不是你到點回來打卡!”
紙條。
蘇晚晴從沒留過紙條。她就是要等,就是要打電話,就是要親口說“菜涼了”,要聽他一句“馬上回”。
哪怕“馬上”其實是兩個小時。
周文遠放下筷子。
拿起紙條,再看。打印的字。墨色有點淡,可能打印機快沒墨了。紙的右下角,有一小塊顏色深些,像是沾過水,又干了。
吃完,碗盤收進廚房。水龍頭嘩嘩響,洗碗。洗潔精的泡沫堆在水池里,一個一個破掉。
洗好,擦干,放進碗架。
拿著紙條回到客廳。
林知夏躺在充電墊上。閉著眼,呼吸燈亮著。他站旁邊看了幾秒。
“知夏。”他叫。
林知夏睜開眼睛。眼珠轉過來。
“主人。”
周文遠把紙條遞到她眼前。
“學會留紙條了?”
林知夏的目光落在紙上。看了兩秒,抬眼看他。
“根據家庭行為數據庫,79%的人類伴侶會給晚歸者留便條。”聲音平穩,“我在模擬這個模式。”
周文遠點點頭。
模擬。數據庫。79%。
該說什么?“謝謝”?“做得好”?
沒說。他捏著紙條,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紙面。糙糙的,打印的墨有點黏手。
忽然注意到紙條的右下角。
一道極淡的折痕。很細,不仔細看發現不了。不是對折,是斜著折了一道,又折回來,留下個淺淺的三角形痕跡。
像是不小心折到的。
也像——折過兩次。
周文遠盯著那折痕。
林知夏還在看他,等著回應。

“飯菜好吃。”他終于說,“肉放得比以前多。”
“您過往的飲食記錄顯示,蛋白質攝入低于標準建議值。”林知夏說,“我進行了調整。”
周文遠又點點頭。
轉身要走,停住了。
“紙條……”他說,“紙哪來的?”
“書房抽屜有打印紙。”林知夏回答,“取用了一張。”
“字呢?”
“連接到家用打印機,無線發送打印指令。”她頓了頓,“打印前,內存模擬了七種字體三種字號效果。選了宋體12號,最接近人類手寫印刷體。”
周文遠聽著。
模擬。選擇。
“為什么不手寫?”
“精細運動控制系統可模擬書寫,但筆跡穩定性達不到打印精度。”林知夏說,“數據庫顯示,清晰可辨的溝通比個性化筆跡重要。”
周文遠沒再問。
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里面一沓A4紙,白的,最上面一張的角微微翹起。拿起來看,邊緣有個小缺口。
手指比了比。
和紙條的裁剪痕跡,對得上。
放下紙,關上抽屜。
回到客廳,林知夏已經重新閉上眼睛。藍色呼吸燈一明一暗,規律得像心跳。
周文遠走到窗邊,推開窗。冷風灌進來,他打了個寒顫。
樓下路燈昏黃,滿地落葉。沒有人,垃圾桶后面黑影一閃,是只黑貓。
低頭看手里的紙條。
“主人,飯菜保溫中。林知夏。”
打印的字。裁剪的邊緣。右下角那道極淡的折痕。
折過兩次?
第一次折,可能是不小心。第二次呢?
周文遠想起幾天前那聲“噗嗤”。
幻覺?
他把紙條對折,再對折,折成個小方塊,塞進褲兜。
紙角硌著大腿,有點硬。
關窗,拉窗簾。
洗澡,刷牙,上床。
躺下,手伸進褲兜,摸到紙方塊。捏在掌心。
窗外風聲呼呼。
閉上眼睛。
黑暗里,那行打印的字,一個一個浮出來。
“主人,飯菜保溫中。林知夏。”
79%的人類伴侶會這么做。
她在模擬。
只是模擬。
周文遠翻了個身,把紙方塊塞到枕頭底下。

枕著,睡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