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石屋內空空蕩蕩,幾無雜物,因此清理起來沒花多少功夫。屋子有上下兩層,下層窗戶小,不甚明亮,我便把床支在了閣樓上。屋頂瓦片是疏疏蓋著的,極為透氣,夜晚睡覺時,屋外花草的香氣陣陣飄散進來,使人神智分外清爽。當然這也有不利處,比如碰上刮風下雨天,常會有灰塵和雨點落到床上。
小村處隘狹之地,平地稀缺,農田多依附在坡度稍緩的山上,這些田地遠看起來極為立體,尤其秋收時節,青黃相間高下參差,有一種別處所無的美麗。我來時是初夏,正值一年里植被最茂盛的時候,走在村間小道上,滿目蓊郁,常常見不到人家,只有清風吹起時,那隱在翠色間的檐瓦才會倏然閃現,恰似漂浮在綠波間的一葉葉小舟。
因為年輕人都去了城里務工,小村人跡稀少,除了那些種滿玉米土豆和蔬菜的田園,尚且昭示著人類的存在,其余的蒼林草野,高山大壑,皆成了各類生靈自由生息的地界。人在山野間行走,不論是在藍天上眺見一只蒼鷹,還是在核桃樹上邂逅一只松鼠,抑或在路旁草叢間驚起一只野雞,其概率都要遠遠大于撞見一位穿衣著履的同類。最妙的是,這些生靈并不懼人,常常無所忌諱地在你面前呈現一切情態。某天我散步時,便在路上邂逅一只柳鶯,其時它吃得太飽,身子如皮球鼓圓,還兀自不停在草叢間騰跳啄食,見我靠近亦不飛遠。我同它玩了很久,甚至用手撫到了它灰褐色的光潔的羽毛。我想,這些生靈所以不畏人,大概是這小村人煙稀少,活動范圍也相對狹窄,對它們的生存不甚構成危害,因此它們能保全天性的緣故
對此,莊子曾有過極生動的說明:
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游,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
聽村里老人講,在從前某一時期,這里的山林曾被砍伐殆盡,更早以前,這一帶山谷林木參天,鳥獸云聚,夜晚時能聽見虎豹的嘯聲。那次空前的毀壞,給村民帶來了深重災難,單山洪爆發沖走的便有十余家,我現在居住的石屋,便是在一次洪災后建造。通過幾十年恢復,如今環境已大大改觀,雖不再可能蕃衍出豺狼虎豹一類野獸,但只要吸取教訓,不再去過度破壞、伐戮,便不難相信,人與自然之和諧共處,是可以持續非常、非常久的。
一如在黔地時,這些山林予人的饋贈是豐盛的。每每出行,道邊總有采摭不盡的野果:莢蒾、榛子、獼猴桃、羊奶果、板栗、李子、覆盆子、野楊梅……賴之所賜,在我剛來斯地、尚未播種耕耘時,便有了如許之多取之不盡的食材。核桃是其中最豐產的。我從未見過一個地方的核桃樹如此繁多,屋前屋后,山上山下,崖次溝中,田邊河畔,小者高不盈丈,大者數人合圍,或密聚成林,或挺然獨立,每一株上皆結滿累累果實。據說多年以前,這是村里賴以為生的經濟作物,深秋時節,村民一棵棵打回家來,去皮曬干,再小心敲破取出里面瑩潤的果仁,逢趕集天翻山越嶺背到鎮上,以一斤兩三元價格,換成一年里賴以開銷的錢票。鄰居老人跟我說起,那個時候,幾大背簍的核桃打回家來,自己一個也舍不得吃,小孩饞了偷吃兩個,被發現了要受一頓打罵。如今山里富裕了些,核桃市價又賤,這曾貴重一時的寶貨已不再受人看重,成熟了掉落下來,厚厚堆在地面,和枯枝敗葉一樣是委于塵埃的命運。村民從樹下走過,都懶得彎腰撿一個嘗嘗,但凡山里出產的東西,只要賣不到好的價錢,在他們眼里便既輕又賤,至于味道,也是和價格高低相應的。
核桃樹所經歷的這種奇妙的際遇,對它本身應無好壞,因為果實的保全方便了后代繁衍,但也因之會遭到砍伐的命運。不過對于松鼠和我,卻有大大的便宜,深秋時分,在露水仍盈盈地綴在枝葉上時,小松鼠與我定準時出現在核桃樹上下,把散落滿地的核桃一個個拾起,分別帶回各自的家里妥善保存。似乎受了明山秀水的熏陶,同時加上從不稀少的陽光與適宜氣溫的佐助,這里的核桃品質極佳,殼薄個大,果仁飽滿雪白,吃起來香味濃郁,比市場上賣的好得多。我最鐘愛的一種吃法,是放到火上慢烤,等殼兒裂開,滋滋地向外冒水汽時,再剝殼取食。烤熟的核桃又香又糯,久吃不膩,但必須新鮮核桃方能運用此法,倘用干核桃烤,只會徒添濃濃煙味。
人稀地僻,村人生活頗為簡單,臘月里殺一頭豬,抹上鹽,燒半月煙火熏成臘肉,便有了可從年初吃到年尾的一樣主菜。老人慣于吃苦,臘肉中瘦的部分全切出留給過節過年回家的兒孫吃,平時他們切上幾片肥肉,加上辣椒大蒜一炒,就著一鍋反復煨煮的酸菜湯,便可把一大碗米飯下到肚里去了。我不太了解村里別的人家,我的鄰居,那兩位吃苦耐勞的老夫婦,幾乎一年到頭的飲食都是如此打發的。他們幾乎從不吃新鮮蔬菜,只有盛夏時候,把四季豆摘一筐回來,用高壓鍋煮爛,用辣椒末做一碟蘸水蘸吃,才算是在飲食上有一點變化。他們種的蔬菜,多半拿來喂豬,有時拿點給我,也是過意不去的樣子,仿佛給我這種在他們眼里輕賤的東西,是一種怠慢似的。
飯菜簡單一些并無不好,我自己也吃得十分簡單,我最擔心的,是兩個老人常吃變質的飯菜,無論是隔幾夜的湯,還是長霉的豆和肉,甚至是散黃變色的雞蛋,他們都會加了油鹽或炒或煮,一點不余地全部吃掉。我每見到,都會把其中危害細說一番,然他們照例不聽,后來我知道徒勞,便也只好由他們去。奇怪得很,這樣的飲食,居然不甚對他們的身體造成妨害,年屆七旬,依然可以上山下地做各種農活,這其中道理,用一般知識斷難講清。
我在這小村里生活,和這些質樸傳統的老人多有交集,他們以真實而善良的面目示我,不同語言間的不便處也無法掩蓋彼此的真誠。我愿他們在生活中能學會享受放松,在開春開墾板結的田地時能不時歇一歇沉重的鐵鋤,坐在壟邊聽聽鳥鳴聞聞花香;在烈陽底下淌汗勞作時,明白耕種不必集于一時去忙累,在樹蔭下吹吹清風嘮嘮家常也是可以的;在玉米土豆一年接一年積成小山,無法去售賣使用,只能任由老鼠啃食殆盡時,能從中學到一些道理,來年不再為幾畝地忙得焦頭爛額……
可我懂得他們的脾氣,歇一歇,意味著坐吃山空,意味著懶惰無聊,也罷,勞作給予他們的,多是健康與踏實,這樣的生活,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