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塊浸了水的棉絮,慢悠悠沉向水庫。波紋揉碎了落日的金箔,又在魚竿的輕顫里,漾出一圈圈細碎的溫柔。男子坐在老柳樹下,指尖夾著半支煙,目光卻被魚漂的起伏牽住——這是他每周都會來的老地方,風里有蘆葦?shù)那逑?,也有歲月磨出的安穩(wěn)。
不遠處的蘆葦叢里,站著一只白鷺。雪白雪白的羽毛,在暮色里像一團不肯融化的云。它就那么靜靜站著,細長的腿陷在軟泥里,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盯著男子手邊的魚桶。魚桶里剛釣上來的鯽魚,還在甩著尾巴,濺起細碎的水花。男子笑了笑,以為這小家伙是嘴饞了。他挑了一條最鮮活的,輕輕放在岸邊的草堆上。草葉軟軟的,襯著銀白的魚鱗,像給魚鋪了一張臨時的床。
“吃吧,”男子輕聲說,聲音被風揉碎在空氣里,“算咱倆今天的緣分。”
白鷺似乎聽懂了。它展開翅膀,輕盈地掠過水面,帶起一串晶瑩的水珠。它沒有急著啄食,而是用尖尖的喙,小心翼翼地叼住魚的身體。那力道很輕,生怕弄疼了魚似的。男子看著它,心里想著,這鳥兒倒也斯文??上乱幻?,他就愣住了——白鷺沒有飛向蘆葦叢,也沒有低頭啄食,而是扇動著翅膀,朝著水庫中心飛去。
銀白的魚在它的喙下,還在輕輕甩著尾巴。風把白鷺的羽毛吹得微微翻卷,像一面小小的白帆。它飛過水面,飛過波光粼粼的落日倒影,最后在一片開闊的水面上,緩緩松開了喙。魚身一擺,像一道銀色的閃電,鉆進了水里。水面上只留下一圈漣漪,很快就被暮色撫平。
白鷺又飛回了蘆葦叢,重新站在原來的位置。它依舊靜靜站著,黑亮的眼睛望著水面,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男子坐在老柳樹下,手里的煙已經(jīng)燃到了盡頭。他看著那只白鷺,又看著水面上漸漸消失的漣漪,突然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被輕輕觸動了。他原以為,自己是施予者,是帶著善意分享收獲的人。可到頭來,那只白鷺卻用它的方式,給上了生動的一課。
他想起小時候,奶奶常說,萬物都有靈。那時候他不懂,總覺得這是老人的迷信。可此刻,看著暮色里的白鷺,看著平靜的水庫,他突然懂了。所謂的靈,不是神話里的精怪,而是藏在萬物心底的慈悲。他的慈悲,是把魚送給鳥果腹;而白鷺的慈悲,是把魚還給水,還給生命。
風越來越輕,暮色越來越濃。男子收起魚竿,把魚桶里的魚都倒回了水庫。銀白的魚鱗在暮色里閃著光,一條條魚鉆進水里,像一場盛大的回歸。他收拾好東西,轉身離開。走了幾步,他回頭望了望蘆葦叢里的白鷺。那團雪白的影子,依舊靜靜站在那里,像一尊守護水庫的小小雕像。
他不知道那只白鷺為什么要這么做?;蛟S,它只是見不得鮮活的生命在草堆里枯萎;或許,它只是記得,每一條魚都該屬于廣闊的水面。但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這個溫柔的黃昏,一個男子,一只白鷺,一條魚,在水庫邊完成了一場無聲的對話。這場對話里,沒有語言,只有善意與慈悲,在暮色里靜靜流淌。
回家的路上,風里依舊有蘆葦?shù)那逑?。男子的心里,像被水洗過一樣干凈。他知道,從今天起,他再來到這個水庫,不再只是為了釣魚。他會帶著一雙更溫柔的眼睛,去看那只白鷺,去看水面上的落日,去看每一條躍出水面的魚。因為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善意,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xiàn);總有一些慈悲,藏在我們看不見的角落,等著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