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的清晨，是被街頭巷尾的煙火氣煨熱的。街角的早餐鋪子里，鏊子上的烙饃滋滋作響，麥香混著蔥花、醬豆的味道，漫過柏油馬路，漫過老巷里的青磚灰瓦，漫進每個鄭州人的尋常日子里。
烙饃是中原大地上最樸素的吃食，一張薄薄的面餅，卻藏著河南人數千年的飲食智慧。鄭州人做烙饃，講究的是“三光”——面光、手光、盆光。頭天晚上發好的面，醒得透透的，第二天清晨揉勻，揪成一個個拳頭大的面劑子，搟面杖搟下去，手腕輕輕一轉，面劑子就變成了一張薄如蟬翼的圓餅。這活兒看著簡單，實則大有門道，力道輕了，餅厚，嚼著費勁；力道重了，餅破，卷菜時漏湯。老鄭州的主婦們，個個都是搟烙饃的好手，搟面杖在手里翻飛，不消片刻，案板上就碼起一沓圓圓乎乎的烙饃坯子。
鏊子是烙饃的靈魂。老式的鑄鐵鏊子，沉甸甸的，燒得通紅，卻不冒煙。主婦們捏起一張烙饃坯子，“啪”地一聲甩在鏊子上，面餅受熱，迅速鼓起一個個小小的氣泡，像孩童鼓起的腮幫子。待一面烙得微黃，用竹制的翻饃挑子輕輕一翻，另一面很快就烙出均勻的焦斑。新鮮出鍋的烙饃，帶著鏊子的溫度，麥香撲鼻，用手輕輕一捻，酥松的外皮簌簌掉渣，內里卻柔韌勁道。剛烙好的烙饃不能疊放太久，不然會回潮，失去那股子脆生生的勁兒。
卷菜，是烙饃的點睛之筆。鄭州人吃烙饃卷菜，講究一個“豐儉由人”。尋常人家的餐桌上，一碟涼拌黃瓜絲，一碟炒綠豆芽，一碟腌芥菜疙瘩，就足夠吃得有滋有味。講究些的，會備上炒雞蛋、紅燒肉、涼拌豬頭肉，再配一碟油潑辣子，一碟芝麻醬，那滋味，能香透半邊街。
我最愛的，是姥姥做的烙饃卷菜。姥姥的廚房，永遠飄著一股溫暖的麥香。每逢周末，姥姥總要早早起床，和面、搟餅、烙饃，忙得不亦樂乎。鏊子支在小院里的梧桐樹下，火苗舔著鍋底，姥姥站在鏊子前，翻饃挑子在手里靈活地轉動，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卻笑得眉眼彎彎。我搬個小板凳坐在旁邊，眼巴巴地盯著鏊子上的烙饃，等它烙得金黃，就伸手去搶。姥姥總會拍掉我的手，嗔怪道：“小饞貓，燙著呢！”然后把烙好的烙饃晾在篦子上，待溫度稍降，才遞給我。
姥姥卷的烙饃，料足味美。她會先在烙饃上抹一層薄薄的芝麻醬，再鋪上炒得油亮的綠豆芽，豆芽里摻了蒜末和醋，酸溜溜，脆生生。再夾上幾根涼拌黃瓜絲，撒上一把炒得焦香的芝麻鹽，最后放幾片鹵得入味的牛肉。姥姥的手很巧，卷烙饃時，先把一邊折起，再兩邊向內卷，最后卷成一個緊實的長條，不會漏菜，也不會散架。我捧著熱乎乎的烙饃卷菜，一大口咬下去，烙饃的麥香、芝麻醬的醇香、豆芽的清爽、牛肉的咸香，在嘴里交織融合，那滋味，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替代不了的。
鄭州的街頭，賣烙饃卷菜的小攤隨處可見。推著三輪車的小販，車上支著鏊子，旁邊擺著十幾樣配菜，紅的番茄、綠的黃瓜、黃的雞蛋，五顏六色，煞是好看。上班族行色匆匆，買上一個烙饃卷菜，邊走邊吃，熱氣騰騰的食物下肚，渾身都暖和起來。學生們放學了，圍在小攤前，嘰嘰喳喳地挑選自己喜歡的配菜，小販手腳麻利地卷好，遞到他們手里，孩子們捧著烙饃，吃得滿臉都是醬漬，卻笑得格外開心。
烙饃卷菜，不僅是一種吃食，更是鄭州人生活的縮影。它沒有精致的擺盤，沒有昂貴的食材，卻有著最樸實的味道，最溫暖的煙火氣。在鄭州，無論是高樓林立的CBD，還是青磚黛瓦的老巷，無論是西裝革履的白領，還是蹬著三輪車的小販，都能在一張烙饃卷菜里，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份踏實與心安。
記得有一年冬天，下著鵝毛大雪，我加班到深夜，饑腸轆轆地走在街頭。路燈昏黃，雪花紛飛，整條街都靜悄悄的，只有街角的一個烙饃攤還亮著燈。攤主是一對中年夫婦，男人在鏊子前烙饃，女人在一旁卷菜，兩人配合默契，臉上帶著憨厚的笑容。我走過去，要了一個烙饃卷菜，女人麻利地抹醬、鋪菜、卷饃，動作行云流水。接過烙饃的那一刻，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咬上一口，滿嘴的香氣，瞬間驅散了身上的寒氣。我和攤主夫婦聊了幾句，男人說，他們在這兒擺攤十幾年了，不管刮風下雨，每天都會出攤，就為了給晚歸的人，送上一口熱乎飯。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小小的烙饃攤，就像風雪夜里的一盞燈，溫暖著每個晚歸人的腳步。
鄭州是一座包容的城市，南來北往的人匯聚于此，帶來了不同的飲食文化，卻也都被這小小的烙饃卷菜所征服。在鄭州的餐館里，烙饃卷菜不再是簡單的早餐，而是登上了大雅之堂，成為一道深受食客喜愛的特色菜。廚師們在傳統的基礎上創新，用烙饃卷上烤鴨、卷上牛排、卷上海鮮，賦予了烙饃卷菜新的生命力。但無論怎么創新，烙饃的麥香、配菜的清爽，始終是不變的底色。
如今，我離開鄭州，在外求學，吃過很多山珍海味，卻始終忘不了姥姥做的烙饃卷菜，忘不了街頭巷尾的那股煙火氣。每次放假回家，我總要第一時間跑到姥姥家，讓她給我做烙饃卷菜。姥姥的手藝依舊嫻熟，烙出的饃依舊香酥勁道，卷出的菜依舊美味可口。咬著熟悉的味道，看著姥姥滿頭的白發，我忽然明白，這烙饃卷菜里，藏著的不僅是美味，更是濃濃的親情，是深深的鄉愁。
鄭州的烙饃卷菜，是刻在骨子里的味道，是融入血脈的鄉愁。它像一位沉默的老友，見證著這座城市的變遷，陪伴著一代又一代鄭州人的成長。無論走多遠，只要想起那麥香撲鼻的烙饃，想起那熱氣騰騰的卷菜，就會想起鄭州，想起那座充滿煙火氣的城市，想起家里的燈火，想起姥姥的笑容。
這就是鄭州的烙饃卷菜，一張薄餅，卷著人間百味，卷著煙火流年，卷著每個鄭州人心中，最溫暖的記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