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蒼狗

唐代詩人杜甫,曾為摯友王季友寫下《可嘆》一詩,其中便有“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須變幻如蒼狗”之句。王季友出身名門,卻因家道中落,一度以賣履為生,后雖高中狀元,人生仍起落不定。杜甫借此白云蒼狗之喻,既嘆友人命運無常,亦寄自身漂泊之慨。這短短四字,自此便凝成了中國人對世事流轉最精微的注腳。
細品其象,“白云”與“蒼狗”之變,妙處盡在一個“如”字。它道出的并非實體之化,而是人心觀照下的恍惚之影。云本無心舒卷,亙古如斯;人心有所系念,方見其白衣蒼狗之殊形。一如蘇子泛舟赤壁,見江水東流,明月盈虛,喟然知“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所謂變幻,非天象之譎詭,實乃觀者之情隨事遷,將綿延時光切片定格,方生須臾滄桑之嘆。
這凝視光影的眼睛,早已嵌入我們的文化基因。《易經》觀“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示變化之道;《莊子》謂“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言變動之常。白云蒼狗之嘆,是這變動不居的宇宙觀在詩人筆尖綻放的一朵情緒之花。它讓不可捉摸的“時”與“運”,在云靄的聚散中獲得了可被感傷、可被詠嘆的凄美形態。千百年來,多少登臨送目、憂讒畏譏的瞬間,人們仰觀天際,那無定的云姿便成了胸中塊壘的天然投影。
杜甫當日,身經安史之亂,所見非止友人沉浮,更是山河破碎、盛世星散。他凝望的云,是開元全盛日繁華消散的余燼,也是兵戈擾攘中未卜的明天。白云蒼狗,遂不止于嘆個體之窮通,更升華為對文明劫波、歷史洪流的深邃感喟。它輕盈如云絮的意象之下,承載著沉甸如青銅的時間之重。

今人每用此語,多言人事翻覆、際遇難料。然其深處,仍是那份對存在本身的詩意叩問:當我們見云非云,見狗非狗時,所悵惘的,究竟是外物的流變,還是那在流變中不斷確認自心、卻又隨之漂泊無定的“我”?白云蒼狗,變幻的或許是那雙始終凝望著的、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