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一周時間,我和鄭州的幾位老戰友,懷著及其悲痛的心情,赴京參加了兩場告別儀式。一位是德高望重、功勛卓越、戎馬一生、年過八秩的我們敬重的老政委(將軍);一位是老戰友的妻子,孝敬老人、教子有方、賢惠持家、全力支持丈夫工作的剛過花甲的好軍嫂。在眾多親朋好友含淚告別的令人心碎的場景里,我真切的感受到生命的如此脆弱、無常和無奈。
靈堂的空氣是沉重的凝固。老政委的戎裝照肅穆高懸,將星在黑色挽帶中沉淀著歲月的光華。每一根白發,每一道皺紋,都仿佛曾被高原的罡風梳過,被戈壁的烈日淬過。那些未宣于口的往事緩緩浮現在我們的眼前——他曾帶領高原汽車兵,在盤踞云端的生死線上馳騁,將無數的給養物資與深情的關懷希望送達最遙遠的邊疆哨卡;他曾是后方基地的開拓者,在荒蕪中建起支撐戰略物資儲備的堅實筋骨;在軍醫大學、軍事鐵路軍代處、軍事經濟學院、軍事醫學科學院和軍事交通學院,他將畢生經驗與滾燙的忠誠,鍛造成一柄柄年輕的鑰匙,交付給未來的鋼鐵洪流。他以高尚的品德為舵,高超的領導藝術為帆,在數十載風雨航程中,凝聚起官兵如磐石般的信任與敬仰。 此刻,花圈如海,挽聯上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是他功勛最好的注腳,而那些默默垂淚、風霜刻面的悼念隊伍,或許才是他偉大人格最樸素的碑文。

老戰友的愛人,那位善良忠厚的好軍嫂,靜靜地眠于鮮花叢中。她身上是最家常的碎花衣服,樸素得像是剛從高原營房的晨光中走來。她隨軍的足跡,并非點綴,而是整整三十多個年輪,深深鐫刻在雪域高原的凍土之上。每一道年輪里,都浸透著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風雪與陽光。在丈夫馳騁戰訓、為國戍邊的漫長歲月里,她以女子柔弱的肩臂,扛起了另一片天——那是子女教育的燈下夜話,是公婆病榻前的端湯奉藥,是營區家屬院里無數瑣碎卻堅實的支撐。 她用一種近乎沉默的堅強,在生命的禁區,為丈夫經營出一個溫暖、穩固、免于后顧之憂的春天。她的戰場沒有硝煙,卻同樣需要耗盡心血,以愛為塹,以堅韌為壘。她的丈夫,她的子女,她的親朋好友,此刻正立在一旁,望著一幅幅曾經溫馨的畫面,哭得像被抽去了脊梁。
在這沉默與悲聲中,感到一種深徹的恍惚。人們向將軍致敬,那是對巍峨山脈的仰望;人們為軍嫂垂淚,那是對涓涓溪流猝然干涸的痛惜。可無論是山脈的構成,還是溪流的路徑,其間每一次缺氧下的呼吸、每一回望穿秋水的等候、每一份深藏功名的擔當,都在此刻化作了追思的文字……在一次次鞠躬之間,兩種奉獻完成了無言的對話與互證。我忽然明白,生命的脆弱與無常,正映襯著它所曾承載的堅韌與厚重。無論是縱橫疆場、育才化人,還是固守后方、哺育春暉,他們都以極致的方式,將生命這有限的陶土,塑造成了能為他人遮風擋雨堅實的盾牌。
將軍在高原顛簸的駕駛室里握過的方向盤,軍嫂在寒夜中為孩子掖過被角的手,最終都歸于同樣的寧靜。無常,是飄零的花瓣;而熱愛,是曾在枝頭全力進行的光合作用,是將所有風霜雨露轉化為脈絡間流淌的綠意。他們一位用足跡丈量國土的經緯,一位用心血溫養家庭的根系,都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對生命最深情的禮贊。

窗外,夜色已深,星光隱沒。我伏在燈下,淚眼婆娑,草草寫下這些文字,愿盛滿光華的生命永恒!(2025年12月21日夜于鄭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