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臧棣,1964年出生。詩人,批評家。代表性詩集有《燕園紀事》《騎手和豆漿》《情感教育入門》《沸騰協會》《詩歌植物學》《非常動物》《精靈學簡史》《臧棣的詩》(藍星詩庫)、《最美的梨花即將被寫出》《世界太古老,眼淚太年輕》、詩論集《非常詩道》《詩道鱒燕》等。曾獲昌耀詩歌獎、屈原詩歌獎、魯迅文學獎、漓江文學獎。
芹菜的琴叢書
我用芹菜做了
一把琴,它也許是世界上
最瘦的琴。看上去同樣很新鮮。
碧綠的琴弦,鎮靜如
你遇到了宇宙中最難的事情
但并不缺少線索。
彈奏它時,我確信
你有一雙手,不僅我沒見過,
死神也沒見。
2013年3月
火光動物
土著的傳說中,地球的內臟
是一只白烏鴉。自從睜開眼睛,
死亡便構成了它的清醒。
唯一的清醒。它再也無法進入睡眠;
好像就是因為這個,它陷入
可怕的蒼白,但也讓它的翅膀
看上去比天鵝的,更雪白。
為了驅趕不斷濃縮的黑暗,
它需要不斷燃燒自己,
用瘋狂的火焰制造巖石的爆炸,
來擴大陌生的空間。多年過去,
只剩下一個問題:要么天堂
是地獄的縫隙,要么地獄
是天堂的縫隙。烏鴉飛出時,
炫目的火光發明了歷史的記憶。
你不是烏鴉,但最終
也要面對一次絕對的飛翔:
要么從看不見的縫隙里
飛出生命的幻覺;要么繼續蒼白,
深陷在那個無名的事故現場。
2001年11月,2007年1月
我喜愛藍波的幾個理由
他的名字里有藍色的波浪,
奇異的愛恨交加,
但不傷人。浪漫起伏著,
噢,猶如一種光學現象。
至少,我喜歡這樣的特例——
喜歡他們這樣把他介紹過來。
他命定要出生在法國南部,
然后去巴黎,去布魯塞爾,
去倫敦,去荒涼的非洲
尋找足夠的沙子。
他們用水洗東西,而他
用成噸的沙子洗東西。
我理解這些,并喜愛
其中閃光的部分。
我不能確定,如果早生
一百年,我是否會認他作
詩歌上的兄弟。但我知道
我喜歡他,因為他說
每個人都是藝術家。
他使用的邏輯非常簡單:
由于他是天才,他也在每個人身上
看到了天才。要么是潛在的,
要么是無名的。他的呼吁簡潔
但聽起來復雜:“什么?永恒。”
有趣的是,晚上睡覺時,
我偶爾會覺得他是在胡扯。
而早上醒來,沐浴在
晨光的清新中,我又意識到
他的確有先見之明。
2002年4月
深洗
另一個你,另一個我,
但很肯定,不是另一個靈魂;
跳個舞吧。如果你見過
林中的雀鳥如何贏得原始的愛。
另一種赤裸,另一種信任,
但很肯定,不是另一種現實。
能自由選擇的話,荒蕪人煙,
其實對虛無的浪費。既不挑戰
人性的弱點,也不能杜絕
意志的消沉。短途就已很好。
山谷里的溪水足夠清澈;
如果只是脫下的衣服,確實還可以
洗得再干凈一點;但對于
羞澀地露出來的,且不再有
衣物襯托的陌生的人形,
就必須提高要求,不僅要
洗得仔細,而且要洗得
比絕對的干凈更徹底,更露骨。
一生中要面對無數次的清洗,
至少該有那么幾回,從肩甲,
從背脊,從腹股溝,流下去的水
應是神秘的頌歌,美麗的回響。
我確實呼吁過:為這樣的沖洗,
建一座老虎也羨慕的房子吧。
2006年4月,2012年2月
紀念王爾德叢書
每個詩人的靈魂中都有一種特殊的曙光
——德里克·沃爾科特
曙光作為一種懲罰。但是,
他認出宿命好過誘惑是例外。
他提到曙光的次數比尼采少,
但曙光的影子里卻浩淼著他的忠誠。
他的路,通向我們只能在月光下
找到我們自己。沿途,人性的荊棘表明
道德毫無經驗可言。快樂的王子
像燕子偏離了原型。飛去的,還會再飛來,
這是悲劇的起點。飛來的,又會飛走,
這是喜劇的起點。我們難以原諒他的唯一原因是,
他不會弄錯我們的弱點。粗俗的倫敦
唯美地審判了他。同性戀只是一個幌子。
自深淵,他幽默地注意到
我們的問題,沒點瘋狂是無法解決的。
每個人生下來都是一個王。他重復蘭波就好像
蘭波從未說過每個人都是藝術家。
倫敦的監獄是他的浪漫的祭壇,
因為他給人生下的定義是
生活是一種藝術。直到死神
去法國的床頭拜訪他,他也沒弄清
他說的這句話:藝術是世界上唯一嚴肅的事
究竟錯在了哪里。自私的巨人。
他的野心是他想改變我們的感覺,就像他宣稱——
我不想改變英國的任何東西,除了天氣。
絕唱就是不和自我講條件,因為詩歌拯救一切。
他知道為什么一個人有時候只喜歡和墻說話。
比如,迷人的人,其實沒別的意思,
那不過意味著我們大膽地設想過一個秘密。
愛是盲目的,但新鮮的是,
愛也是世界上最好的避難所。
好人發明神話,邪惡的人制作頌歌。
比如,貓只有過去,而老鼠只有未來。
你的靈魂里有一件東西永遠不會離開你。
寬恕的弦外之音是:請不要向那個鋼琴師開槍。
見鬼。你沒看見嗎?他已經盡力了。
他天才得太容易了。玫瑰的憤怒。
受夜鶯的沖動啟發,他甚至想幫世界
也染上一點天才。真實的世界
僅僅是一群個體。他斷言,這對情感有好處。
因為永恒比想象得要脆弱,
他想再一次發明我們的輪回。
2011年10月
扦插入門
在折斷枝條的聲響中,你能聽到
昨晚的夢中金色老虎
一個猛撲,咬斷了野兔的肋骨。
帶著不易覺察的木液,
枝條的末端,新鮮的傷痕
賭你之前就已準備好了
摻過沙子和腐葉的紅壤土;
它甚至賭你知道它的成活率
意味著你的責任最終會升華
我們的好奇心,而不僅僅是
木槿開花時,那奪目的嬌艷
能令紫紅色的靈感重瓣。
和它有關的,最大的善
是每天早上,有人會彎下身,
給它的下身澆水。將粗暴的
傷痕轉化成生命的根系,
面對這成長的秘密:你捫心自問
那個人真的會是你嗎?
2017年6月24日
念珠協會
——紀念阿赫瑪托娃
海軍工程師的女兒,
夏天到克里米亞的海灘避暑,
所以,小小年紀她便懂得
真正的仁慈源于蔚藍的天空;
青春期的尾聲,在彼得堡
讀法律系,參與多角戀,
以便重新測量生命的自由
在巨變的前夕到底還剩下
多少個人的邊界。值得慶幸的,
她的意愿始終強于世界的意志;
時代的迷霧中,她從未弄丟過
人的目標。“花園中
響起的音樂”,讓她迷上了
詞語的秘密:一個高傲的靈魂
可以不必向圍觀者解釋
任何事情,只需專注于
“僅僅展示一切”。那年月,
流行詩歌車間,往昔的風格
已癱瘓在風向的激變中;
灰暗的背景音里不時傳出
鐵錘粉碎枷鎖的轟響;
連曼杰施塔姆也要求
詩的材料不能低于粗重的石頭。
誘惑這么多,但偉大的直覺
告訴她:把念珠搓好了,也能對付
偶像的黃昏。詩人的責任
是在時代的縫隙中鑿穿
“祭司性文體”,讓歷史變成耳語,
寬恕所有愚蠢的愛,直至那
內心的祈禱超越了性別的障礙:
“你將成為我的天使”。
2009年6月
注:
1.“念珠”取自阿赫瑪托娃的早期詩集《念珠》。
2.“祭司性文體”,語出曼杰施塔姆對阿赫瑪托娃的評論。
卡米拉?克洛代爾致天才代理人入門
處女作一點也不含糊,
名字就叫“金色的頭”。
我是羅丹的學生。在盧浮宮附近,
有一件深藍色的中號浴衣,
配有白色鑲邊,很適合我。
看在成人禮的份上,買下它吧。
我很容易羞澀,但說話很直接。
只有贏得過純潔的心的人
才有機會懂得:河里洗澡歸來,
“我光著身子睡覺,好讓自己感覺
您就在身邊”。我所有的夢
都結實得像青銅已接近完成,
以至于聽上去,“唯一的遺憾”
嚴謹得如同“我從七歲開始
就從事雕塑事業”。《華爾茲舞者》
是剛做好的,半人高,如果可能,
“我想為這件作品向您請求
一份大理石訂單”。亨利?封丹
打算用2000法郎買那尊小胸像,
雖然我很缺錢,但“我覺得
這有點太多了”。這年頭,
藝術嚴酷于人性,而“自發的
贊賞,實在太彌足珍貴了” 。
常常,我感到有一雙隱形的手
遲早會“把真正的藝術家從裹尸布里
拉出來,并輕輕合上棺柩。”
但更頻繁的,我覺得自己矛盾于
一個人害怕被埋葬的命運。
我還能和誰交流靈感呢?
“做一根神杖要花一整天”,
而磨掉上面的那些接縫
卻要耗費五六天的時間。
沉浸即代價。“我已有兩個月沒走出
雕塑室半步了”,落款4月25日。
請原諒我的坦率,莫拉爾特,
“倘若您能巧妙地不露聲色地
讓羅丹先生明白,最好不要
再來看我,您將給我帶來
有生以來最大的快樂”。
也許我有點過于敏感,因為牙疼
就能讓我覺得“幾乎要瘋了”。
如果我的判斷還像從前那樣,
我最心愛的作品是《珀耳塞斯》,
特別是頭部,真正的愛人
也不可能如此完美;但是很不幸,
它好像被羅丹暗中收買了。
2017年12月29日
落日叢書
又紅又大,它比從前更想做
你在樹上的鄰居。
憑著這妥協的美,它幾乎做到了,
就好像這樹枝正從宇宙深處伸來。
它把金色翅膀借給了你,
以此表明它不會再對別的鳥感興趣。
它只想熔盡它身上的金子,
趕在黑暗伸出大舌頭之前。
憑著這最后的渾圓,這意味深長的禁果,
熔掉全部的金子,然后它融入我們身上的黑暗。
2012年11月15日
莫迪里阿尼玫瑰
很難想象,剛踏入青春期,
第一個生日禮物竟然是母親
精心挑選的王爾德的《雷丁監獄之歌》;
能否讀懂,太次要了;
微妙的關系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母親的期望,對別的孩子,
或許是可怕的陰影;對天才來說,
只會構成一種精神的激勵;
15歲,已擅長畫裸體比靜物更完美,
素描課里有一個未知數
被波德萊爾和洛特雷阿蒙
同時按下了創造力的開關。
自我的實現只有靠直覺和意志
才能成就;如果對面坐的人
不能想象伯格森身上住著
一個半瘋的尼采,還就不如
讓慢慢涼透的咖啡來加深
生命的孤獨。藝術家的原型
只能是生命英雄,但僅僅
把它作為一種信念來消化
人生的幻覺,又太小瞧這個
被藝術和母愛寵壞的叛逆青年了。
追求美和面對深淵,如同硬幣的兩面;
拋出的一瞬間,身邊必須有人
“靈魂高尚”。從威尼斯發出的邀請
幾乎無人能拒絕:因為到了初夏,
整座城市“像美杜莎的頭被無數藍蛇纏繞”。
但傳記的尺度似乎更嚴苛:
末日氣氛的都市,就像糕點魔術師
從致命的誘惑中攪拌出
自由的代用品;有時是酒精,
有時是印度大麻;但好在巴黎
隨時都像一塊強烈的磁鐵。
要么成為天才,要么就淪落到通宵
坐在小酒館里鄙夷自然主義。
有什么好哀嘆的。沒有煉丹師的耐心,
就只配眼睜睜看著創造的奧秘
像變形的門環一樣在蒙馬特爾的
細雨中生銹。如此,就像種瓜得瓜,
非洲的原始雕像被放置在床頭,
激烈的擁抱有時甚至讓幽靈
從木紋中迸發,令他雙眼迷離。
浪漫的冷卻,不光是性格原因,
貧窮和困頓更是像勒緊的命運繩索;
將閑逛在巴黎街頭的阿赫瑪托娃
領回到小畫室,兩個熱戀情人的年齡
加起來,也才47歲;只有偎依永存,
像魏爾倫的詩句,跳躍在月光中。
任何時代,藝術都是對決;
但他不準備再爭論;有一段時間,
他討厭花哨的科克托,
就好像只有目光炯炯的畢加索
才能刺激他校準自己的目標。
2007年3月,201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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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編輯:027-87679098
王編輯:027-87679341
編 ? ? ?輯:王成晨
二 ? ? ?審:胡 ? 璇
審 核 ?人:沉 ? 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