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用“叢書”把“芹菜”做成“琴”
李霞
臧棣的詩歌寫作代表了當代中國詩壇“知識分子寫作”或“智性寫作”的重要一脈,其核心貢獻在于將詩歌從抒情載體重塑為思辨與感知精密交織的復合型語言裝置。他以高度的自覺和系統性,構建了一種獨特的詩學范式,通過對日常事物的形而上重置、對邏輯關系的詩性轉化以及對語言本身的元思考,使詩歌成為認知世界、拓展語言可能性的方法論實踐。
《芹菜的琴叢書》,是他重要的代表作之一。詩以看似尋常的芹菜作為核心意象,卻構建了一個輕盈而深邃的象征空間。琴通常與優雅、藝術相連,詩人卻選擇最平凡甚至易萎的蔬菜制琴,形成一種脆弱的創造性——這把“最瘦的琴”成為對藝術本質的隱喻,藝術并非永恒材料的堆砌,而存在于瞬間的鮮活與膽識之中。
我用芹菜做了
一把琴,它也許是世界上
最瘦的琴。看上去同樣很新鮮。
碧綠的琴弦,鎮靜如
你遇到了宇宙中最難的事情
但并不缺少線索。
彈奏它時,我確信
你有一雙手,不僅我沒見過,死神也沒見。
2013年3月
《芹菜的琴叢書》的標題,本身就是一個微縮的、充滿策略的詩學裝置,它精準地體現了當代先鋒詩歌在命名藝術上的核心追求,通過標題構建一個預先的文本場域,引導乃至“劫持”讀者的閱讀預期,并在與正文的互動中生成更為復雜的意義層次。
荒誕的實物拼接。將“芹菜”(最常見的蔬菜,屬于飲食系統)與“琴”(高雅樂器,屬于藝術系統)強行并置,產生一種超現實的陌生感。它不像“玫瑰的琴”那樣有浪漫聯想,也不像“鋼鐵的琴”那樣有工業隱喻。“芹菜的琴”因其物質上的不可能與文化聯想上的空白,反而成為一個純粹的、待定義的詩性概念。它暗示正文將是一場“無中生有”的創造。
概念的體制化與增殖暗示。這是標題中最具匠心的部分。“叢書”一詞屬于出版學術系統,指一系列主題相關的著作。將它加諸“芹菜的琴”之后,產生了多重顛覆效果。規模感的悖論,一把脆弱的、想象的琴,竟需要以“叢書”的浩大形式來論述。這制造了微觀事物與宏大闡釋之間的張力,預告了詩歌將從微小處展開無限遐思。嚴肅性的戲仿,它模仿學術研究的莊重口吻,為一次即興的、游戲般的想象行為,披上了嚴肅論證的外衣。這種偽學術體的語氣,是臧棣及許多先鋒詩人擅長的反諷與智趣。序列性與開放性,“叢書”意味著不止一本,暗示“芹菜的琴”這一核心意象可以衍生出無數變奏、解讀與篇章。標題將自己宣布為一個可持續的詩學項目的開端,而非一次性結論。
標題并未描述詩歌內容,而是預先設立了一個命題、一個課題。讀者在進入正文前,已被置于一個疑問中,“芹菜的琴”是什么?“叢書”又會如何展開?標題成功地完成了從“命名事物”到“命名一個思想事件”的轉換。
臧棣此詩的標題,鮮明地反映了當代先鋒詩歌(尤其是“知識分子寫作”脈絡)在命名上的幾個關鍵取向,與傳統“詠物”“抒情”式標題(如《致橡樹》、《雪蓮》)截然不同。非抒情性與觀念先導,先鋒詩歌的標題日益成為獨立的觀念構件。它不再僅僅是內容的提煉或情緒的提示,而是一個思考的起點,甚至是比正文更濃縮的詩學宣言。“芹菜的琴叢書”更像一個論文題目或哲學命題,冷靜地框定了詩歌的思辨場域。
跨系統詞匯的嫁接與異質混成:將來自不同經驗領域、不同語體風格的詞匯(日常事物“芹菜”、藝術物品“琴”、學術體制“叢書”)強行組合,是先鋒詩歌命名的常見手段。這種嫁接制造了語言的碰撞和意義的爆炸,迫使讀者打破慣常的認知范疇,在新的雜交詞中尋找關聯。它體現了詩歌對語言本身凝固性的反抗和刷新。
反優美與中性化陳述:標題規避了任何優美的、渲染性的形容詞。它采用一種近乎說明書或目錄學的冷靜、客觀的陳述句式。這種“零度”命名姿態,摒棄了浪漫主義的濫情,將讀者的注意力引向事物本身被重新審視的可能性,以及語言組合帶來的智力趣味。詩意不在于辭藻,而在于結構關系的奇崛。
正文與標題的互文與解謎:在先鋒詩歌中,正文常常不是對標題的簡單展開或例證,而是與標題構成一種闡釋、偏離甚至博弈的關系。讀者需要像解謎一樣,在正文中尋找“叢書”何以成立的依據,體會“琴”如何被“做”出。標題設下謎面,正文完成詩意的驗證與超越。
對“總體性”的戲謔與微觀詩學的建立: “叢書”一詞,是對宏大體裁、宏大敘事的輕微戲仿。它暗示詩人不追求單一、完整的史詩性表達,而是致力于對一個微小意念進行無限細分、持續勘探的“微觀詩學”。這代表了先鋒詩歌從對外部世界的反映,轉向對內部語言與思維可能性的深耕。
《芹菜的琴叢書》這個標題,完美地示范了先鋒詩歌如何通過命名來“建制”——它建立了一個自足的、有待探究的詩學概念框架;同時也在“破界”——它打破了蔬菜、樂器、學術這些系統間的壁壘,也打破了讀者對詩歌標題的固有期待。它告訴我們,在現代詩中,標題不再是詩歌的帽子,而是它的引擎、它的地基,甚至是它第一行也是最后一行詩。臧棣借此將一次具體的想象行為,提升為關于詩歌命名本質、關于想象如何自我論證的元詩學實踐。標題中的“叢書”二字,仿佛一個自信的注腳:關于如何從一根芹菜的纖維中,牽出整個宇宙的詩意線索,這的確值得撰寫一系列浩繁的卷冊。這首詩本身,便是那“叢書”輝煌的第一卷。
臧棣的《芹菜的琴叢書》是當代漢語詩歌“智性寫作”的典范之作。其智性并非冰冷艱澀的哲思推演,而是一種將抽象思辨溶解于感性意象,并在日常事物中開辟形而上學維度的綜合能力。智性寫作的核心挑戰,在于避免理念的直白宣告。臧棣的策略是讓哲學思考在知覺層面自然發生。
“最瘦的琴”,將“琴”(藝術、創造)與“芹菜”(易腐、日常)并置,通過對“瘦”這一身體性/視覺性特征的強調,隱喻藝術的本質——它并非豐碑式的永恒,而是一種從脆弱物質中提煉出的、具有時間敏感性的精致形式。“鎮靜如你遇到了宇宙中最難的事情”,將“鎮靜”這種心理狀態,與“宇宙難題”這一無限抽象的范疇相連。矛盾的是,面對終極困境的“鎮靜”本身,正是通過碧綠琴弦(細小而易逝的實物)得以具象化。思辨由此轉化為一種可觸摸的知覺倫理。
智性常通過邏輯展開,但詩歌的智性更擅長利用邏輯的悖論來打開新的認知空間。“不僅我沒見過,死神也沒見過”,彈琴的“手”成為超驗的創造者象征。這里的智性體現在對認知界限的層層推進,從“我”(個體有限經驗)到“死神”(人類終極界限),手的形象既否認了經驗認知的可能性,又通過否定確立了某種高于生死范疇的存在——那雙手是藝術創造力的化身,它不屬于已知的任何經驗或終結范疇,是純粹的潛在性與可能性。
臧棣的典型智性手法,是賦予最平凡之物以本體論意義上的重量。芹菜不再只是蔬菜,而是“琴弦”;制作行為不再是烹飪或手工,而是一種存在論意義上的賦予形式。這種重置不是簡單的比喻,而是通過詩句構建了一個微觀宇宙模型:“芹菜—琴—宇宙難題—死神”形成從微小到無限的意義鏈條。智性正體現在這種鏈條的嚴謹跳躍中,每一步都既有意象的依托,又有范疇的躍升。
智性寫作要求語言如手術刀般精確,同時保持詩意的開放性。“同樣很新鮮”,這里的“同樣”值得細究——它暗示琴與芹菜共享“新鮮”這一短暫特性,但“新鮮”又從食材品質轉化為藝術狀態,一種未經磨損的、初次性的感知與創造。“并不缺少線索”,面對宇宙難題的“鎮靜”,源于事物本身提供了“線索”。這透露出一種認識論上的信心:世界是可讀的,意義是隱匿但可追蹤的。這句平靜的陳述背后,是一整套關于世界可知性的哲學立場。
這首詩本身即是對詩歌創作過程的智性隱喻。用芹菜做琴,猶如詩人用平凡語言創作詩歌。琴的“瘦”與“新鮮”,恰是當代詩歌在放棄宏大敘事后的自我定位——不追求豐腴的音響,而追求精微、敏銳及當下的鮮活。結尾那雙超越生死的手,可理解為詩歌創造力本身的不可溯源與神秘性。詩人既在創作,也在評論創作的本質,形成一種循環的智性。
臧棣的智性不同于單純的哲學移植或知識炫技,它是一種深植于漢語物質性與感知傳統的思辨。他在作品中展示了。真正的詩歌智性,不是思想的圖解,而是思想在意象中發芽、在悖論中綻放、在微觀事物中窺見宇宙結構的能力。《芹菜的琴叢書》中,芹菜纖細的纖維成了連通日常與永恒、脆弱與不朽的琴弦,而這首詩本身,便是那雙向未知之手撥動的一次智性與感性的共振。
臧棣在《芹菜的琴叢書》中展現的想象力,并非天馬行空的肆意馳騁,而是一種高度克制又極具顛覆性的“形而上學想象”——它將平凡的感官經驗推向認知的邊界,在看似不可能的嫁接中,構建出一個邏輯自洽、意蘊深邃的詩歌空間。
這首詩的想象不是簡單的比喻(如“芹菜像琴”),而是一種更為徹底的存在論層面上的賦予與創造。 “我用芹菜做了/一把琴”,開篇即是一個不容置疑的陳述句,想象在此不是裝飾,而是作為一個事實被建立。詩人并非將芹菜“比作”琴,而是宣稱他“做了”一把琴。想象力在這里扮演了造物主的角色,它重新規定了物體的本質與功能。這種想象可稱為 “創造型想象” ,它不滿足于發現事物間的相似性,而是強行賦予事物以新的本體論身份。芹菜因此不再是食物鏈中的蔬菜,而是藝術譜系中的樂器。
臧棣想象的魔力,在于能讓一個極其微觀、具體的意象,瞬間承載起宇宙級的命題,且轉換自然,毫無說教感。“碧綠的琴弦”,從芹菜的纖維到琴弦,這是第一次想象跳躍。但緊接著,這根纖細的弦被賦予了“鎮靜”的特質,而這種鎮靜的程度,竟被錨定在“你遇到了宇宙中最難的事情”這一極端情境中。想象的路徑,芹菜纖維 → 琴弦 → 鎮靜的氣質 → 應對宇宙難題的心理狀態。這條路徑從最具體的物質(纖維)出發,經過藝術功能的轉換(琴弦),躍升至精神品質(鎮靜),最終抵達抽象極限(宇宙難題)。每一步都出人意料,卻又因內在的詩意邏輯而顯得合理。想象成了連通具體與抽象、瞬間與永恒的高速導管。
全詩想象力的巔峰與核心,落在最后兩行關于“手”的敘述上,“彈奏它時,我確信/你有一雙手,不僅我沒見過,死神也沒見過。”這是對絕對未知的想象。詩人沒有去描繪這雙手的形狀、姿態(那是低層次的視覺想象),而是直接斷言其超越經驗的根本屬性——“我”與“死神”構成了認知的雙重邊界:個人經驗的邊界,與生命終極的邊界。這雙手存在于所有已知范疇之外。這種想象具有神學或玄學色彩,它想象的不是一個形象,而是一種 “超越認知的認知” ,一種 “無法被見證的創造主體” 。它讓整首詩的想象從物質改造(做琴),升華到了對創造本源的神秘叩問。
臧棣的想象充滿了智性的控制力,這與許多浪漫主義詩人奔放熱烈的想象截然不同。形容詞的精確使用,“最瘦的”、“碧綠的”、“很新鮮的”。這些描述都基于芹菜的實際物理屬性,想象并未脫離物體的客觀基礎,而是在此基礎上進行精準的變形。邏輯詞構建想象可信度,“也許”、“看上去”、“同樣”、“但”、“時”、“不僅…也…”。這些關聯詞和副詞為天馬行空的想象搭建了理性的腳手架,讓離奇的陳述讀起來如同冷靜的推理。想象因此披上了一層客觀陳述的外衣,更具說服力和侵入性。
這首詩的想象,最終旨在完成一次對讀者感知系統的更新。它通過將芹菜變為琴這一根本性的想象動作,向我們揭示:世界的物性并非固定,而是可被詩意重新定義和點化的。我們與芹菜日常的、功利的關系(食用)被強行中斷,代之以一種藝術的、凝思的關系。這種想象是一種邀請,邀請讀者用同樣的目光去審視自身周遭的平凡世界,發現其中隱藏的、未被述說的琴弦與宇宙線索。
臧棣在這首詩中展現的想象,其最根本的特點在于:它利用詩歌的語言,短暫而有力地構建了一個與日常世界并行的“詩性本體論”體系。在這個體系里:1. 芹菜可以且已經是一把琴。2. 它的琴弦能關涉宇宙的難題。3. 彈奏者的存在,超越生死兩界的認知。這種想象不追求畫面的瑰麗,而追求認知的顛覆與重構。它如同一把冷靜的手術刀,剖開現實的表層,讓我們瞥見事物之下那由可能性與神秘性交織的、更為深邃的肌理。那把“最瘦的琴”,正是這種極致想象力的完美象征——它從最尋常的土壤中生長出來,卻發出了測量宇宙寂靜的弦音。
《芹菜的琴叢書》的構思,是一場精密而舉重若輕的詩意邏輯演繹。它的核心特點在于,以一個看似不可能的前提(用芹菜做琴)為原點,通過層層遞進、環環相扣的推理式展開,最終抵達一個既出人意料又極具說服力的詩學結論。這遠非隨意聯想,而是深思熟慮的“觀念建筑”。
構思的起點,一個不容置疑的“假設性創造”。詩歌開篇即奠定全篇構思的基石,且直接陳述,摒棄解釋,不作任何合理性鋪墊(如“仿佛”、“好似”),而是將一次想象的創造行為陳述為既成事實。這使全詩的構思建立在 “詩性現實” 而非“現實比喻”之上。核心矛盾的設定,芹菜(脆弱、短暫、實用)與琴(堅固、永恒、審美)在本體屬性上極端對立。構思的張力正源于此一強行“結合”。它不是一個比喻的開始,而是一個新物種的發明。整首詩的構思,便是為這個發明尋找存在的理由與邏輯。
構思的展開,屬性提煉與意義升級的三級跳。構思從“琴”的物理屬性出發,步步為營,將其轉化為精神與哲學屬性。第一級:物理屬性的確認與詩化。 “它也許是世界上最瘦的琴。看上去同樣很新鮮。” “最瘦”:從芹菜的形態提煉出琴的視覺特征,將“缺點”(不豐滿)轉化為 “特性”(獨一無二的精煉)。 “很新鮮”:將蔬菜的保鮮狀態,轉移為藝術品的“當下性”與“鮮活感”。構思在此完成了第一次偷換概念:從物質保鮮到審美的新鮮感。
第二級:功能屬性的形而上轉換。“碧綠的琴弦,鎮靜如/你遇到了宇宙中最難的事情/但并不缺少線索。” 琴弦的“鎮靜”:構思的關鍵一躍。琴弦本是被動振動之物,詩人卻賦予其主動的“鎮靜”品質。這實則是 “彈奏者通過琴所應達到的狀態” 的投射。比擬的極端化:“宇宙中最難的事情”將“鎮靜”的語境瞬間無限放大,從日常平靜升維至面對終極困境的從容。而“不缺少線索”又將這宏大虛無拉回——線索就藏在“碧綠的琴弦”(即事物本身細微的肌理)之中。構思在此形成了完美的閉環:最大的難題,其解答線索就在最小、最具體的事物內部。
第三級:行動主體的絕對超越。“彈奏它時,我確信/你有一雙手,不僅我沒見過,死神也沒見過。”這是全詩構思的終點與巔峰。它不再描述琴,而是描述彈琴的“手”,并以此定義彈琴者。構思的遞進邏輯:由“物”(芹菜琴)→ 物的“狀態”(鎮靜)→ 物的“互動者”(彈奏者之手)。對手的想象,構成了對琴之存在的終極論證:唯有如此非凡、超越生死認知的手,才配彈奏這架由脆弱芹菜制成的形而上的琴。雙重否定確立絕對領域:“我”與“死神”代表了經驗與終結的雙重界限。構思通過斷言這雙手超越此雙重界限,將彈奏者(亦即真正的創造者/詩人)置于一個絕對的、不可知的領域。這最終將“用芹菜做琴”這一行為,從巧思升華為一種近乎神性的創造宣言。
構思的整體架構,推理式的詩性論證。整首詩的構思,酷似一個嚴謹的三段論,卻以詩的面目呈現。大前提(發明),我創造了一把芹菜琴(一個詩性事實)。小前提(論證其特性),它極為精瘦、新鮮,其琴弦的鎮靜能應對宇宙級難題,且自帶線索。因此,能彈奏它的手(即能理解并實現此創造者),必定是超越常規經驗與生死界限的。
構思的匠心,留白與暗示。構思的巧妙,還在于它精心設計的未言明之處。“你”是誰? 是詩人自己?是讀者?還是一個抽象的對話者?這個不確定性,使讀者可能被代入為彈奏者,親自體驗這場想象的創造。琴聲如何?全詩未描寫任何聲音。這把“最瘦的琴”發出的,或許是寂靜之聲,是“鎮靜”本身,是心靈應對宇宙難題時內部的弦音。無聲之樂,是構思留下的最大余韻。
《芹菜的琴叢書》的構思,其最深刻的特質在于自指性,表面上在構思如何用芹菜做琴、描繪琴的特質、想象彈奏者,實質上是在演示詩歌創造行為本身的神奇邏輯。詩人用語言將芹菜變成琴,正如他邀請讀者用想象去彈奏它。那超越生死認知的“手”,正是詩歌想象力本身的隱喻——它能夠打破物質與精神、微小與無限、短暫與永恒的界限,創造出前所未有的聯結。因此,這首詩的構思本身,就是它所歌頌的對象。它是一份關于詩歌如何通過嚴謹而大膽的構思,從最低處(廚房里的芹菜)起飛,抵達最高處(超越死生的創造本源)的完美說明書。構思不再是手段,它成為了詩歌的終極主題和光輝例證。
《芹菜的琴叢書》完美展示了臧棣如何從最卑微的“芹菜”出發,通過一系列不容置疑的詩意斷言,將其鍛造成連接日常與永恒、脆弱與創造的形而上學“琴弦”。然而,也正是這種高度自覺、高度成功的范式化寫作,在照亮其卓越成就的同時,也隱約投射出其創作可能面臨的邊界與挑戰。
臧棣的詩如同一個邏輯自洽、構思精密的“觀念晶體”。《芹菜的琴叢書》從假設(做琴)到特性論證(最瘦、新鮮、鎮靜)再到終極推論(超越生死的手),完成了一個無懈可擊的詩性論證。然而,這種完美的閉環有時可能以犧牲生活經驗中粗糙、偶然、未經理性馴服的“毛邊”為代價。詩歌的推進更依賴智性的推演,而非情感的涌動或經驗的意外。讀者可能驚嘆于其思維的優雅,卻較少被一種野性的、未經排練的生命力量所撞擊。
語言的高度控制對“呼吸感”的削弱。為服務于思辨的清晰與精準,臧棣的語言呈現出高度的控制感和密度。形容詞與邏輯關聯詞(“也許”、“同樣”、“但”、“不僅…也…”)的精確使用,確保了意義鏈條的嚴謹。但這種控制有時會讓詩歌的節奏顯得過于勻質、內斂,缺乏一種隨情感或氣息自然起伏的“呼吸感”。《芹菜的琴叢書》如冷靜的獨白,語調從頭至尾保持著智性的鎮靜,或許也過濾掉了某些即興的、口語的或更具節奏張力的語言潛能。
元詩性傾向對直接“及物性”的懸置。臧棣的詩歌,包括這首,具有強烈的元詩(關于詩歌本身)色彩。“用芹菜做琴”可視為詩歌創造的寓言。這種對自身創作行為的反思與呈現,是其深度所在,但也可能使詩歌與更廣闊、更具體的社會歷史現實之間,保持一種迂回或象征性的關系。詩歌主要是在語言和觀念的內部構建現實,而非直接介入或承載外部現實的復雜性與沉重感。它的“及物性”更多指向哲學層面的存在,而非歷史層面的處境。
想象力的“定向爆破”對多元意境的限定。詩歌的想象力是強大而集中的,它沿著“存在論置換”(芹菜即琴)這一核心通道進行“定向爆破”,最終抵達一個確定的、驚人的結論(那雙手)。這種強大的方向感確保了詩的力度,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定了詩歌意境的發散性與多義性。讀者的解讀路徑很大程度上被詩人的思辨邏輯所引導,相對而言,那種可以引發多重、甚至矛盾解讀的曖昧空間,在此詩中并非主導。
《芹菜的琴叢書》及臧棣的整體寫作,為現代漢語詩歌提供了極其寶貴的啟示。
提升了現代詩的智力海拔與結構意識。臧棣證明了詩歌可以是一種嚴肅的思維活動,其嚴謹與復雜不亞于哲學思辨,卻始終以感性的、意象的方式呈現。他極大地豐富了現代詩的結構方式,使其從情緒的線性流淌,變為觀念的立體建筑。這為漢語詩歌注入了亟需的智性尊嚴與結構野心。
發掘了日常事物的詩學礦藏與微觀形而上學。他踐行并深化了一種“微觀詩學”,在最不起眼的俗常物中,開掘出深邃的詩意與哲學潛能。這把“芹菜的琴”啟示詩人,詩的素材無處不在,關鍵在于如何運用“詩性思維”對其進行本體論的重構,將生活現場轉化為哲學現場。
拓展了詩歌語言的功能邊界。臧棣將詩歌語言從描寫、抒情、敘事的傳統功能,推向論證、定義、發明的領域。語言不僅是表達的工具,更是創造的場所。標題中“叢書”這樣的詞匯入詩,正體現了這種對語言疆域的有意識拓展,使詩歌能夠吸收各種異質語體的能量。
確立了詩人作為“創造者-思想者”的雙重身份。在這首詩的終點,那雙“死神也沒見過”的手,正是詩人身份的終極隱喻:詩人不僅是世界的觀察者和歌唱者,更是以其語言和想象,重新定義事物、創造可能世界的“立法者”。這為當代詩人的自我認知提供了強有力的精神模型。
臧棣的《芹菜的琴叢書》是一首精純的、制作完美的詩。它代表了一種將詩歌作為高度自覺的“制作藝術”的巔峰成就,在觀念的創新、結構的嚴謹、語言的精準上近乎無懈可擊。它所可能顯露的不足,與其說是缺陷,不如說是這種極致追求本身必然伴隨的特質——就像一把為追求極致音色而必須犧牲某些泛音的樂器。
它的最大啟示在于,現代漢語詩歌完全可以憑借自身智性與語言的能量,構建自足而輝煌的意義宇宙。它激勵后來者,詩歌的天地可以如此遼闊,既能向下,牢牢扎根于最平凡的物象;也能向上,觸及最玄遠的思辨。同時,它也留下一個開放的叩問:在如此完美的“制作”之外,詩歌是否還能容納更多未被理性完全規訓的、嘈雜的、充滿意外“發生”的生命力?這或許正是臧棣這座高峰旁,等待其他詩人去探索的廣闊山谷。
臧棣的寫作,尤其是《芹菜的琴叢書》這樣的作品,已然成為當代詩歌史上一個不可繞過的坐標。它不提供所有答案,但它以自身無可辯駁的完成度,標定了一種詩意的海拔,并清晰地展示了抵達這一高度的路徑與方法。這本身,就是對其“叢書”標題最好的兌現——它為現代詩學,貢獻了至關重要的一卷。
2025.12于鄭州 8350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