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景#
(小說)《草 兒》
第一章
3

王栓柱下世剛過“斷七”,弟弟王二柱就拽著婆姨劉翠蘭闖進窯洞。劉翠蘭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花褂子,叉著腰在窯里掃了一圈,眼神像錐子似的剜著炕上的羊毛氈、墻角的木箱:“大嫂,‘男人是家的梁,沒梁房就得塌’,大哥沒了,這窯、三畝糜子地,按規(guī)矩就得歸二柱!你一個寡婦家,帶著個丫頭片子,能撐得起門戶?”
李秀娥正趴在炕沿給草兒納布鞋,針鼻兒里穿的洋紅線還沒拉完,聽見這話手一抖,針尖“噗”地扎進手指尖。血珠滲出來,滴在粉布鞋幫子上,像朵細碎的血花。“這窯是我和你哥一石一土蓋的,地是他刨木頭換錢買的。”她聲音發(fā)顫,卻把草兒往身后緊護了護,“草兒是我家的娃,輪不到外人說三道四。”
劉翠蘭“嗤”地笑出聲,“大嫂,不是我說你,男人沒了就得尋個依靠……”說著就伸手把草兒從炕沿拽下來。草兒的小布鞋蹭過炕席帶起層灰,她死死攥著李秀娥的衣襟:“娘!”劉翠蘭一把扯開她的手,搡得她踉蹌著撞在木箱上:“野娃子哪來的娘?你親娘早把你扔了!二柱,把她那堆破爛扔出去,別占地方!”
王二柱蹲在門口吧嗒著旱煙:“嫂子,不是我倆不厚道,‘親兄弟明算賬’,這王家的家產(chǎn),不能落在外人手里。草兒要是養(yǎng)不起,我倆幫著養(yǎng),好歹有口糜子飯吃。”
“外人?”李秀娥猛地站起,手指著門口,“你哥走的時候還惦記著給草兒攢學費!你現(xiàn)在來搶家產(chǎn),不怕天打雷劈?”劉翠蘭哪肯罷休,伸手就掀炕上的羊毛氈:“天打雷劈也輪不到你管!今天這窯我們占定了!”她把草兒的小布兜、王栓柱的刨子全扔到院里,刨子摔在石頭上,木柄斷成兩截,木屑撒了一地,像王栓柱沒說完的話。
草兒撲過去想撿刨子,劉翠蘭一腳踹在她膝蓋上:“喪門星!你爹就是被你克死的!還敢護東西?”草兒“咚”地跪在地上,膝蓋磕得生疼,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不敢哭——劉翠蘭的眼神太兇,像黃土峁上餓極的狼。她咬著嘴唇,把斷刨柄緊緊抱在懷里。
往后的日子,王二柱兩口子變本加厲。白天藏起李秀娥的鋤頭,抱光院里的柴火;夜里就坐在窯門口罵,臟話像黃風似的往窯里灌:“克夫的掃把星!帶著野娃子想改嫁,丟盡王家的臉!”草兒嚇得縮在李秀娥懷里,那些臟話像小刀子割著耳朵。
王栓柱的老娘拄著拐杖來攔,拐杖在地上戳得“篤篤”響:“二柱!你哥剛走就欺負孤兒寡母,良心被狗吃了?”王二柱梗著脖子:“娘,這是王家的家產(chǎn),我沒錯!”劉翠蘭更是奪過拐杖扔在地上:“老不死的!再護著這野娃,連你也趕出去!”老娘氣得渾身發(fā)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把李秀娥的紡車搬到自家窯里。
軟糜子蒸不出硬窩窩。李秀娥終究扛不住,答應(yīng)改嫁。王二柱兩口子逼著她把彩禮全交出來,說“這是大哥生前欠家里的”。那天她抱著草兒哭了半宿,把張桂香給的半塊紅粗布裹在草兒身上,里面塞著木哨子、小木狗,還有個繡了半朵山丹丹的荷包:“草兒,娘得走了,去尋個能給你掙學費的地方……”草兒死死拽著她的衣襟哭喊:“娘,別走……”卻被劉翠蘭一把扯開推倒在地。李秀娥心像被針扎,還是狠下心被接親的人拉走——她想著,等掙了錢就回來接草兒。車輪碾過黃土路,揚起的塵煙迷了草兒的眼,母親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融進了塬梁的輪廓里。
可草兒沒等到娘。一個月后,隔壁張嬸子偷偷拉著她,眼圈通紅:“草兒,你娘……想你想得得了急病,沒了……”草兒手里的小木狗“啪嗒”掉在地上,愣了半天,突然扯著嗓子喊“娘”,聲音像被風撕爛的紙,在峁梁間飄得七零八落,連回聲都沒有。劉翠蘭聽見了,探出頭罵:“嚎啥?喪門星!你娘就是被你克死的!”
從那以后,草兒成了王家的“使喚丫頭”。天不亮就被劉翠蘭的笤帚疙瘩敲醒:“碎女子!起來喂豬挑水!”柴房里沒有炕,只有一堆干草,她蜷在里面,夜里凍得直打牙床,就把撿來的沙蒿葉塞進鞋里——沙蒿葉軟乎乎的,能擋點風。劉翠蘭的兒子王海強總搶她的窩頭,把木哨子扔在豬圈里:“野娃子不配吃饃,不配玩爹做的東西!”劉翠蘭站在窯門口笑:“活該!讓你搶!”
草兒想念娘,想念娘身上的奶香味,想念娘唱的《搖籃曲》。有次看見張嬸子挎著籃子走過,籃子里的黃饃點著紅點點——和娘以前蒸的一樣。她突然跑過去,怯生生地喊了聲“娘”。張嬸子眼圈一紅,摸了摸她的頭,塞給她一個黃饃。可這幕被劉翠蘭看見了,她沖過來奪過黃饃扔在地上,用腳碾得稀爛:“不要臉的東西!誰是你娘?你娘早爛在溝里了!”她揪著草兒的頭發(fā)往頭上打,“讓你喊娘!讓你喊娘!”
王奶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眼老花、耳朵背,卻總在草兒被打時,拄著拐杖顫巍巍地攔在前面:“翠蘭……娃還小,別打了……”劉翠蘭一把推開她:“老不死的!少管閑事!”有次草兒被王海強推倒在豬圈里,渾身是糞,奶奶偷偷把她拉進自己的小偏窯,燒熱水給她洗,還從炕席底下摸出個油布包:“草兒,這里面是你爹當年走西口攢的點錢,一片木刻沙蒿,還有他記工分的本子,上面有他的名字……你去陳家窯找你陳大叔,他是你爹的拜把子兄弟,在煤礦上干活……”
那年冬天來得猝不及防,第一場雪便下得鋪天蓋地,落地半尺厚,把黃土坡裹成了白茫茫一片。奶奶的咳嗽日漸沉重,常常咳得佝僂著腰,半天直不起來。她拉著草兒的小手,聲音微弱得像風中殘燭:“草兒……奶奶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草兒趴在奶奶懷里,把小臉貼在奶奶冰涼的腳上——那雙腳像凍硬的冰塊,草兒用自己的體溫焐了半宿,也暖不透一絲一毫。奶奶老淚縱橫,枯瘦的手撫過草兒的頭發(fā):“娃……受委屈了……”她顫巍巍地從枕下摸出藏著的小餅干,硬塞進草兒的衣兜,“娃吃,娃長身體……”
臘月二十三,是陜北人“送灶王爺”的日子。家家戶戶都要供上糖瓜,盼著灶王爺“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那天清晨,草兒端著一碗溫熱的稀粥去叫奶奶,卻見奶奶靜靜地躺在炕上,雙眼緊閉,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塊給灶王爺準備的糖瓜,早已沒了氣息。草兒“撲通”跪在炕邊,小心翼翼地把糖瓜放在灶王爺?shù)漠嬒袂埃诉诉丝牧巳齻€響頭,額頭撞在冰冷的炕沿上:“灶王爺,求你把奶奶送回來吧……我以后一定好好干活,不惹嬸子生氣,你讓奶奶回來好不好?”額頭磕得通紅,滲出血絲,可畫像上的灶王爺依舊笑瞇瞇的,半分回應(yīng)也無。
送葬的隊伍緩緩走過山峁,嗩吶聲穿破風雪,《哭靈調(diào)》嗚嗚咽咽地飄在曠野里:“正月里來是新年,我家奶奶歸了天……”那調(diào)子哀得像黃風卷著沙礫,刮過空蕩蕩的窯洞,鉆得人心尖發(fā)疼。草兒穿著那件打滿補丁的破棉襖,跟著隊伍一步步挪動,雪地里的小腳印剛踩出來,就被呼嘯的北風抹平,不留一絲痕跡。她手里緊緊攥著奶奶臨終前塞給她的布包,里面的木刻沙蒿硬邦邦的,硌得手心生疼——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從今往后,再也沒人護著她了,再也沒人會攔在她身前,柔聲說一句“娃還小”了。
寒風像刀子似的刮在臉上,草兒的破衣爛鞋根本抵擋不住嚴寒,雪粒灌進鞋縫,腳趾凍得紅腫發(fā)亮,像熟透的紅蘿卜。夜里,她縮在冰冷的炕角,黑暗吞噬了一切,眼淚無聲地滑落,浸濕了身下的干草。“為什么我就成了沒爹疼沒娘愛的孤兒?”她在心里一遍遍追問,卻得不到任何答案。隔壁鄰居家的貓悄悄溜進來,蜷在她身邊,草兒緊緊抱著貓,聲音細若蚊蚋:“娘,我想娘……”

作者簡介:牛景,80后,陜西神木人,出生于高家堡鎮(zhèn)柳巷村組,現(xiàn)供職于神木市城市管理執(zhí)法局單位。熱衷詩歌、散文與小說創(chuàng)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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