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問
2019年冬,黑龍江綏河縣第二中學,下午四點的美術教室。
暖氣片滋滋作響,空氣里有松節油和鉛筆灰的味道。郭立春站在畫架間,看十幾個高二學生對付一組靜物——舊陶罐、干玉米、生銹的鐮刀,襯布是他從家里帶來的土藍粗布,洗得發白。窗外,雪正下得認真,不是飄,是直直地墜,像天在篩面粉。
“郭老師,罐子這個反光怎么處理?”靠窗的女生問。
他走過去,接過鉛筆,在畫紙上輕輕帶過幾筆:“你看,光是從這里來的,罐子就不只是個黑疙瘩,它這兒亮,這兒暗,這兒還有環境色……”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像春蠶食葉。學生們圍過來看,呵出的白氣在斜陽里飄浮。
手機在兜里震動。他擦擦手,掏出來看。
是北京的學生陳墨,十年前在他培訓班待過,現在做了策展人。消息很短:“郭老師,您的《藝考人物速寫120例》要再版了。主編托我問,能不能寫個創作談?說說當年的事。”
他盯著屏幕,拇指在邊緣摩挲。窗外雪更大了,遠處鍋爐房的煙囪吐著白煙,被風扯成絮狀。這雪讓他想起另一些雪——更早,更遠,落在記憶深處,從未化過。
“郭老師?”學生們在等指導。
“你們先畫著?!彼f,聲音有些啞。走到窗前,玻璃映出他39歲的臉,眼角有細紋,鬢角見霜。手不自覺伸進外套口袋——那里常年裝著一截炭筆,用棉布包著。掏出來,布已發黃,炭筆只剩半掌長,筆身被摩挲得油亮發黑,像河灘里撿的烏石。
學生們不知道,這截炭筆比他們中大多數人的年紀都大。它見過鄂北的竹林,豫西南的河灘,北京的地下室,最后來到東北這小城,在他口袋里一待就是十年。
就像有些記憶,揣久了,就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