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書齋主
公元四世紀某夜,會稽山陰的燭火下,王羲之提筆濡墨,給一位無法相見的人寫信。短短三行,寥寥廿字,從此被后人奉為《執手帖》:“不得執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愛,數惠告,臨書悵然。”

這與流觴曲水的《蘭亭序》截然不同。若《蘭亭》是群賢雅集時,書圣為一段清風朗月揮就的華美詩篇;這封手札便是他于夜深人靜時,說給一個人聽的燭下私語。 當書圣卸下所有藝術自覺,那支筆才真正觸到了人心的最柔軟處。
筆鋒落下,他便墜入了那道名為“不得執手”的深淵。那只與他生命交融、感知彼此脈搏的手,被空間無情地隔絕,只在掌心留下揮之不去的虛空與涼意。于是,“此恨何深”便從筆端迸發。這恨,是遺憾噬骨的深度,是長夜漫漫的無盡。此刻運筆的,不是一個追求技藝完美的書圣,只是一個在命運面前深感無力的凡人。
然而,沉痛并未淹沒愛意,反而將其淬煉出理性的光輝。“足下各自愛”——這五個字,是他能給出的最鄭重的承諾與托付。它超越了纏綿的依戀,意味著:正因我無法在你身旁守護,所以你我更要為了彼此,各自珍重。這是分離之中,最清醒、也最堅韌的深情。
而那聲“數惠告”,是理性之下,最后一絲無法抑制的牽掛。它讓書圣卸下所有光環,回歸為一個單純的、渴望音信的普通人,成為他維系遠方生命的唯一系念——請常來信,勿令我音書斷絕。
最終,所有翻涌的心潮,都斂于“臨書悵然”的余韻里。墨已盡,筆已擱,唯有無邊的悵惘,如這封手札一般,被折好、封緘,交付給未知的遠方。
千載歲月流過,這紙短箋早已泛黃。當我們與之對望,看到的已不僅是筆法精絕的書圣,更是一個在燭光下袒露脆弱的凡人。那穿透時光依然灼燙我們心靈的,正是這“不得執手”的千古之憾,與“各自珍重”的永恒溫柔。
#我的2025年度漢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