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根義 / 文

文字,是文明的脈搏。當我們駐足于一幅幅隸書作品前,目光穿越墨跡,觸碰到的是一部無聲的史詩。那渾厚的筆觸,不只是線條的舞蹈,更是千年文明在紙上的呼吸與脈動。隸書的“前世”,深植于社會變遷的土壤,鐫刻在金石竹帛之間;其“今生”,則在當代書寫者的筆下,獲得全新的生命詮釋。從實用到審美,從記事到載道,隸書的旅程,恰是中華文明精神演進的微縮景觀。

源起:塵土與竹簡間的文明激蕩
每一種偉大書體的誕生,都是時代需求與文明洪流共同孕育的結果。隸書的萌芽,也不例外。
效率的號角。秦朝統一天下,政務文書浩如煙海。篆書婉轉繁復,書寫遲緩,漸漸難以適應高效行政的需求。于是,一種化圓為方、變曲為直的“簡便之書”——隸書,便在下層官吏的筆下悄然成型。這不是藝術的自覺,而是實用的呼喚。到了漢代,隸書褪去草創的粗樸,成為官方正體,其端莊整飭的形態,承載起傳播經典、教化人心的文化使命。熹平石經以典范隸書刻成,不僅統一了經文,更在無形中樹立了一種文化與政治的秩序象征。
民間的智慧。隸書的早期形態,鮮活地保存在各地出土的簡牘之上。那些無名書吏在竹木片上的日常書寫,看似隨意,卻真實記錄著隸書演變的最初軌跡。筆跡間流露出的生動與流暢,是實用需求催生出的天然美感。隨著漢代文化教育的普及,隸書因其易識易寫、莊重得體的特點,成為聯結廟堂與江湖、溝通雅文化與俗世生活的橋梁。
思想的烙印。隸書成熟于儒學昌盛的漢代,其美學精神深深浸染了儒家“中和”的思想。筆畫藏露有度,結構勻停安穩,章法秩序井然,處處體現著“溫柔敦厚”、“文質彬彬”的君子之風。與此同時,道家崇尚的自然渾樸之氣,也賦予摩崖隸書以磅礴開闊的“大美”氣象。儒道互補的哲學底色,為隸書注入了既重法度秩序、又追求天然宏大的精神內核。

鑄形:金石簡帛中的風骨定格
書體的容顏,總與承載它的材料一同生長。隸書的形態,便在金石與簡帛的對話中,逐漸定型。
簡帛上的呼吸。在紙張普及之前,竹簡木牘與絲帛是書寫的主要載體。竹簡的窄長形制,不自覺地引導筆畫橫向舒展,奠定了隸書“扁方”結體的基礎。柔軟的毛筆與吸墨的簡帛相遇,讓書寫節奏明快,筆意連貫,生機勃勃。那些出土的秦漢簡帛墨跡,至今仍能讓我們感受到書寫者運筆時的率意與靈動,這是隸書生命中最本真、最活潑的一面。
金石上的不朽。東漢碑刻的興起,將隸書推向藝術的高峰。石材的永恒屬性與刻工的工藝要求,促使隸書的筆法、結體、章法走向高度的規范化與裝飾化。“蠶頭雁尾”的波磔被強化為醒目的標志,結構力求嚴謹均衡,布局講究縱橫如陣。從《禮器》的峻潔、《曹全》的秀潤到《張遷》的樸厚,漢碑隸書在石頭上凝結成一種莊嚴、雄強、不朽的美學典范,彰顯出帝國的氣度與文化的自信。
紙張上的融合。 魏晉之后,紙張的廣泛應用為書法藝術帶來了新的可能。其細膩的質地,能充分表現筆鋒的微妙變化與墨色的豐富層次。隸書在此媒介上,既保留了金石的法度筋骨,又融入了簡帛的筆意情韻,開始了與其他書體的交流與融合,為后世書家提供了更為廣闊的取法空間與創造可能。

美學:大美氣象與中和之翼
歷經物質的錘煉與精神的滋養,隸書終于凝聚成其獨特的美學品格:一是向外展現的“大美”氣象,一是向內求索的“中和”之美。二者如雙翼,承載著隸書的美學靈魂。
大美:天地間的浩然之氣。 “大美”是氣象,是格局。它體現在隸書開闊的篇章布局中,縱橫有序,如星羅棋布,構建出莊嚴宏大的視覺空間。它凝聚在筆畫的張力里,一波三折,如弓蓄勢,蘊含著飽滿而內斂的力量。它更升華在摩崖巨制與山河的融合中,人功匠心與天地造化交響,生發出吞吐八荒的磅礴氣概。這種美,是集體意志的流露,是時代精神的顯影,是中華文明崇尚秩序、追求崇高的審美外化。
中和:分寸間的永恒智慧。“中和”是境界,是智慧。它首先體現為“法”與“意”的平衡。隸書法度謹嚴,但絕不死板。杰出的作品總能在規矩之內,灌注書寫者的性情與修養,做到“從心所欲不逾矩”。它亦體現為“動”與“靜”的和諧。橫平豎直的穩定框架中,蘊含著筆勢往來的生動氣韻;端莊肅穆的整體印象下,流淌著節奏起伏的內在旋律。更重要的是,“中和”是一種“古”與“今”、“工”與“拙”的辯證統一。隸書承篆意之古拙,啟楷法之新妍;經刻意錘煉的技法,最終追求的是復歸自然、大巧若樸的境界。這種美,是理性與情感的調和,是約束與自由的統一,是中華文化“極高明而道中庸”哲學思想在藝術中的完美體現。

新生:傳統長河中的迭代
時代更迭,筆墨不廢。在當代文化語境中,隸書并未成為博物館中的靜態標本,反而以其深厚的傳統底蘊,激蕩出新的創作漣漪。
視野的融合。大量出土的簡牘帛書,極大地拓展了當代書家的藝術視野。他們不再僅僅臨摹經典的碑刻范本,更能從戰國秦漢的墨跡中汲取鮮活、生動的書寫感,將“碑”的凝重法度與“簡”的飄逸意趣創造性融合,開創出豐富多元的個人風格。
時代的潛行。當代隸書的創作,更加強調與時代精神的共鳴。書家們致力于在古老的字體中,灌注現代人的審美感知與生命思考。隸書的“大美”,可以轉化為一種穩健從容的文化自信表達;其“中和”之道,亦可為浮躁的現代生活提供一份沉靜安詳的精神慰藉。這種創作,是深入傳統內核后的當代轉譯,是讓古老藝術活在當下的積極實踐。
學理的支撐。當代隸書的發展,日益注重學術研究的引領。從文字學、史學、美學等多角度對隸書源流、技法、精神進行深入梳理,使創作實踐超越了單純的經驗模仿,建立在更為理性、系統的認知基礎之上,實現了“手追”與“心悟”的結合。

筆墨不息,山河常新。隸書的兩千年歷程,是一條從實用走向藝術、從規范升華為精神的漫漫長路。它的“前世”,是文明進程的深刻烙印;它的“今生”,是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生動見證。
這筆底山河,從來不只是墨跡的堆疊。它是先民于竹簡上記錄生活的誠懇,是匠人在石碑上鐫刻信仰的莊重,是歷代書家通過筆墨與古人對話的深情,更是今日書寫者立足傳統、回應時代的探索。
山河依舊,筆墨常新。隸書的藝術生命,就在這不斷的回望與前行中,生生不息。它提醒著我們,真正偉大的傳統,永遠不是沉重的包袱,而是涌動的活水,在每一個時代,都能映照出新的天光云影,繼續書寫屬于這個民族的、氣象萬千的精神圖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