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時代周報 作者：王苗苗
圖源：圖蟲創意
“負債18萬多，最后協商只要還9萬多。”廣西的楊女士看著手中“結清證明”，仍覺得有些不真實。在過去半年多的時間里，她通過一家自稱有“內部渠道”的公司，以約五折的價格“結清”了六個網貸與信用卡平臺的欠款。
近日，時代周報記者注意到，在閑魚等二手交易平臺，一種以“高折扣還款”為誘餌的灰色服務悄然蔓延。“還款優惠券”“信用卡82折起還卡優惠券”“平臺欠款減免4-6成真實結清”等極具誘惑力的廣告，吸引著大量深陷債務泥潭的借款人。
時代周報記者調查發現，這類服務的誘惑點十分明確：大部分還款優惠在7-8折，部分甚至低至4-6折，即代還1萬元僅需支付4000-6000元。折扣力度之大，遠超常人理解。
這究竟是負債者的“救命稻草”，還是精心包裝的金融陷阱？時代周報記者歷時數日，以消費者身份潛入調查，并采訪多位法律、金融領域專家，試圖揭開這條灰色產業鏈背后的真相。
誘惑：“所有平臺欠款減免4-6成”
在閑魚平臺，時代周報記者以“債務減免”“還卡優惠”“還款優惠券”等關鍵詞搜索，發現大量提供相關服務的商品鏈接。有商家明確標注：“所有平臺欠款減免4-6成，僅還4-5成結清，公司律所簽合同，平臺出具結清證明，app賬單清零，征信顯示已結清，只做真實交付。”
圖源：閑魚截圖
時代周報記者以消費者身份聯系上其中一位商家，并添加其微信，對方表示“信息真實存在，按照欠款平臺不同，可以綜合減免40%-60%。”
該商家發來的價目表顯示，各類債務均可高額減免：中行、農行、工行、建行、郵儲銀行等五大國有銀行信用卡可綜合減免40%；多數股份制銀行及主流網貸平臺（如微粒貸、支付寶、美團、京東等）可減免50%；部分銀行及網貸平臺甚至可減免60%（如度小滿、攜程等）。
圖源：商家供圖
該商家舉例稱，比如欠平安銀行兩萬，減免60%，還八千就能結清；欠招商銀行三萬，減免50%，還一萬五結清。
當時代周報記者詢問是否需要提供個人信息時，該商家表示，需要身份證照片、手機卡和征信報告，而且還要簽委托合同，才有權限處理，需要先找平臺和解、談減免，協商好方案，才能還錢。
該商家進一步表示，合同簽訂的服務周期是18個月，就是在18個月之內，把委托平臺全部結清。
對于如何實現如此大幅度的折扣，該商家表示有三種路徑：第一，持卡人在用卡期間產生的費用比較多，可以申請減免；第二，公司與催收公司合作，協助客戶還款，從催收公司獲取一定比例的返點；第三，銀行會將部分逾期客戶以極低折扣打包轉讓給不良資產管理公司。
對于這套說辭，南開大學金融發展研究院院長田利輝向時代周報記者分析表示，此類服務違背基本經濟與金融邏輯，有可能是金融陷阱與洗錢通道的結合體。經濟學邏輯下，債務折扣需基于金融機構合法讓利或不良資產處置規則，而4-6折結清遠超合理范疇。
博通咨詢金融行業首席分析師王蓬博對時代周報記者表示，代還1萬只付4000-6000元，這種折扣在正規金融體系里很難實現。所謂與催收公司分成，內部渠道減免等說辭，往往缺乏事實依據，因為催收公司無權決定本金減免，銀行亦不會將核心減免權限外包給無資質機構。此類操作實質是利用信息不對稱包裝，實則屬于灰色中介。
背后：自稱“國資委監管”的中律集團
在進一步接觸中，上述商家向時代周報記者透露，其服務歸屬于久和法律咨詢服務（成都）有限公司（下稱“成都久和”）。當記者追問其與久和法律咨詢是怎樣的合作關系時，該商家表示：“他們有給授權書。”
時代周報記者就此聯系成都久和，對方表示，“公司主要做法律咨詢服務，不良資產這個板塊也有，但還款方案是以欠款平臺給的方案為主，并沒有折扣還款優惠券，也沒有在閑魚上掛這些東西。”
企業預警通顯示，成都久和成立于2023年10月，注冊資本200萬元，法定代表人李云飛，經營范圍包括法律咨詢（不含依法須律師事務所執業許可的業務）、企業信用修復服務、個人信用修復服務、互聯網銷售（除銷售需要許可的商品）、信息咨詢服務（不含許可類信息咨詢服務）、商務代理代辦服務、人力資源服務（不含職業中介活動、勞務派遣服務）、資產評估、破產清算服務等。
成都久和的第一大股東為久和法律信息咨詢（云南）有限公司，后者由中律集團（海南）有限公司（下稱“中律集團”）控股，持股比例78%。
時代周報記者從中律集團內部人士處了解到，中律集團自稱是國資委監管的集團企業。現有近十家直屬企業，近兩百家區域運營中心。主營業務為資產經營管理，國內國際貿易，大數據及人工智能，金融機構委托服務，資產評估、清算、破產重組，法律服務相關等業務。
圖源：中律集團內部人士提供的視頻截圖
該內部人士告訴記者，目前集團員工接近10萬人，發展比較快，在全國都有分公司。當時代周報記者問及發展迅速的原因，對方表示“這是國資委直屬企業所以發展快”。
企業預警通顯示，中律集團成立于2023年5月，注冊資本1000萬元，法定代表人李云飛，經營范圍包括接受金融機構委托從事信息技術和流程外包服務（不含金融信息服務）；接受金融機構委托對信貸逾期戶及信用卡透支戶進行提醒通知服務（不含金融信息服務）；法律咨詢（不含依法須律師事務所執業許可的業務）等。
中律集團有兩位股東，江蘇吳都科技產業發展有限公司持股90%，云南和萬商務信息咨詢有限公司持股10%，前者成立于2023年6月，后者成立于2020年8月，兩家股東均為民企，與“國資委監管”的說法存在明顯出入。
揭秘：全產業鏈條背后的真相
前述商家聲稱，中律集團具備“法律+不良資產+金融調解”全產業鏈條的平臺化運營能力。
旗下擁有云南滇耀律師事務所、北京格理律師事務所、久和法律咨詢服務（成都）有限公司、國金資產管理（江蘇）有限公司、中國多元糾紛調解中心、成都興蓉調解中心，以及數據科技平臺調唄數字科技（北京）有限公司。
天眼查顯示，云南滇耀律師事務所成立于2018年1月，律所設立資產10萬元；北京格理律師事務所成立于2012年11月，律所設立資產100萬元。
時代周報記者分別致電兩家律所，兩家律所均表示，和中律集團只是普通的合作關系，沒有股權結構上的關聯。云南滇耀律師事務所相關負責人對時代周報記者進一步補充道：“我跟他們老板關系好，他們有些事情會讓我處理，會簽委托合同。”
國金資產管理（江蘇）有限公司（下稱“國金資產”）成立于2023年11月，注冊資本1000萬元，法定代表人金鑫，經營范圍包括公募證券投資基金銷售；接受金融機構委托從事信息技術和流程外包服務（不含金融信息服務）；接受金融機構委托對信貸逾期戶及信用卡透支戶進行提醒通知服務（不含金融信息服務）等。
天眼查顯示，中律集團曾于2024年7月19日新增對外投資，投資標的為國金資產；2024年12月3日，退出投資，退出前持股比例44.44%。
圖源：天眼查
時代周報記者就相關問題致電國金資產，接線人員表示，“沒有這方面的業務，和中律集團也沒有關系。”
調唄數字科技（北京）有限公司（下稱“調唄數科”）成立于2024年6月3日，注冊資本100萬元，國金江蘇出資20萬元，持股占比20%；王春紅出資80萬元，持股占比80%。同時，王春紅還是調唄數科的法定代表人、執行董事、經理兼財務負責人。
時代周報記者就還卡折扣等相關問題致電調唄數科，接線工作人員表示，調唄數科是免費對債務人開放的線上調解平臺，如果有網貸、信用卡或其他債權債務糾紛，可以通過平臺進行調解。該工作人員強調，“平臺的服務是免費的，每家債權機構不一樣，有些可以調解到只還本金。”
此外，該工作人員向時代周報記者表示，調唄數科和中律集團沒有關系，國金資產是公司的股東，跟成都久和可能有合作關系，跟調唄數科合作的公司太多，現在沒法確認。
田利輝表示，中律集團沒有相關資質，開展此類業務或涉嫌三重違規：“一是虛構‘國資委背景’誤導公眾，背離商業誠信；二是未經金融許可介入債務處置，突破法律邊界；三是所謂‘減免、催收合作、資產轉讓’操作，缺乏合規依據，實為非法中介活動。其模式既無資質授權，又無正當性基礎，應受嚴厲規制。”
警惕：面臨法律、信息與財產三重風險
這種模式看似為負債者提供了出路，實則將其拖入更危險的境地。
上海市海華永泰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孫宇昊向時代周報記者指出，此類操作模式風險極高，所謂的路徑“缺乏合法依據”。
“如果代還資金來源于詐騙、盜刷等犯罪所得，該代還行為本質上構成了洗錢環節。”孫宇昊警告，借款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也存在被認定為相關犯罪共犯或涉案人員的風險。司法機關會綜合審查其認知能力、行為異常性等因素，“明顯不合理的遠低于本金的折扣、商家語焉不詳的操作解釋、要求提供個人敏感信息等異常情況，都可能被推定為‘應當知道’資金來路不正。”
此外，商家要求簽訂的長期委托合同本身效力存疑。孫宇昊表示：“此類以‘減免債務’為誘餌、可能涉及違法違規操作的委托合同很可能被認定為無效。它違背公序良俗，擾亂了金融管理秩序。”合同無效后，理論上費用應返還，但“由于對方可能涉嫌犯罪或已將錢款轉移，借款人面臨‘錢債兩空’的巨大風險，追回款項極為困難。”
同時，還面臨個人信息與資金安全風險。
王蓬博指出，“借款人提供身份證、征信報告、手機卡并簽署長期委托合同，面臨極高隱私泄露與資金安全風險。身份和征信信息一旦落入黑產手中，可能被用于冒名貸款、注冊空殼公司或二次轉賣；交出手機卡更可能導致SIM卡劫持，進而控制銀行短信驗證，盜刷賬戶。而且18個月委托期過長，期間服務商可代為操作還款、溝通平臺，用戶完全喪失對債務處置的主動權，若對方惡意拖延或偽造進展，維權難度極大。”
實際上，監管機構早已關注并警示此類風險。
今年5月，山西金融監管局明確發布關于防范金融領域非法中介活動的風險提示，拒絕參與非法金融中介活動。提示指出，面對不法中介通過網絡平臺等發布的“債務優化”“債務減免”“征信修復”“代理維權”“代辦貸款”等信息，消費者應加強甄別，提高自我保護意識，避免被不法分子利用。
今年9月，福建金融監管局、福建省委網信辦等七部門聯合發布《關于防范金融領域非法中介風險的通告》，點名非法金融中介往往掛著“法律咨詢”“信息咨詢”“金融科技”等“招牌”，通過電話、短信、網站平臺、社交公眾號或APP等渠道，承諾為消費者減免貸款或信用卡息費、提供貸款申請特殊通道等，實則通過偽造虛假材料、設置合同陷阱等方式，實施敲詐勒索、騙取貸款等違法違規行為。
對于后續黑灰產治理，素喜智研高級研究員蘇筱芮對時代周報記者表示，“一方面可壓實閑魚等平臺主體責任，明確定義黑灰產類型的文字、視頻內容、商品交易內容歸屬與界定，督促互聯網平臺加強對入駐主體和發布內容的審核，建立快速響應的舉報和處置機制；另一方面也需要深化科技賦能，借助智能識別與預警、動態風險洞察與溯源及早識別跟處置金融黑灰產；此外也要加強公眾教育與源頭預防，通過真實案例、司法判例等展示黑灰產特征與危害，提升公眾的風險意識和鑒別能力。”
若不幸卷入非法代還服務，借款人應如何應對調查、降低自身法律風險？
孫宇昊律師建議，若已不幸卷入，應立即停止與對方的一切聯系和操作，并盡可能保存好所有證據：聊天記錄、轉賬憑證、合同截圖等。如果發現個人信息已被用于非法活動，或遭到公安機關的調查，應主動、如實向司法機關說明情況，強調自身作為債務受害者尋求解決途徑的背景，但對具體操作模式和法律風險認知不足，積極配合調查以厘清責任。解決債務問題的根本途徑，需要主動與正規的金融機構或官方客服聯系，說明困難，嘗試協商延期、分期等合法方案，或尋求當地正規法律咨詢機構的幫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