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發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豫西山村。
秋老虎賴在秦嶺深處不肯走,曬得黃土坡上的酸棗葉卷成了小筒。秀蓮蹲在灶臺前添柴,火舌舔著鐵鍋咕嘟作響,鍋里的玉米糊糊散發出帶著焦香的熱氣。她抬手抹了把額角的汗,目光越過灶臺上方熏得發黑的房梁,落在院門外那條蜿蜒的土路盡頭 —— 那是山外唯一的出路,也是她等了十五年的方向。?
“秀蓮嬸,在家不?” 院門外傳來村主任王大奎的吆喝聲,伴隨著鞋底碾過碎石的沙沙聲。秀蓮急忙站起身,圍裙上還沾著灶灰,剛掀開木門,就看見王大奎領著個半大孩子站在門口。那孩子約莫十三四歲,頭發亂得像枯草,沾滿了塵土和草屑,身上的藍布褂子扯得稀爛,露出的胳膊腿上青一塊紫一塊,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警惕地打量著四周,像只受驚的小獸。?
“這是啥情況?” 秀蓮的聲音帶著山里人特有的沙啞,目光在孩子身上打轉,注意到他褲腳滲著暗紅的血跡。?
“昨天山下來了場暴雨,這娃在山神廟避雨時暈過去了,今早被上山砍柴的老李頭發現的。” 王大奎摸了摸后腦勺,“問他啥都不肯說,就知道瞪著眼瞅人。村里誰家也騰不出多余的口糧,你看……”?
秀蓮沒等他說完,就側身讓開了門道:“先進屋吧,淋了雨又受了傷,別再燒起來?!?她的手指不自覺地蜷縮了一下,摸到圍裙口袋里那塊磨得光滑的桃木牌 —— 那是她兒子小石頭小時候戴的,十五年前山洪暴發,小石頭跟著他爹去鎮上趕集,再也沒回來。?
孩子被安置在東廂房,那是小石頭以前住的房間。秀蓮端來溫水,想給他擦洗傷口,可孩子卻猛地往后縮,喉嚨里發出嗚嗚的低吼。秀蓮停下動作,把毛巾和藥膏放在炕邊,輕聲說:“俺不害你,你自己擦擦吧。鍋里熬了玉米糊糊,餓了就去盛。” 她轉身走出房門時,瞥見炕角放著一個磨損嚴重的布偶,那布偶的樣式,竟和小石頭丟失的那個一模一樣。?
接下來的日子,秀蓮沒再追問孩子的來歷,只是每天按時給他準備飯菜,換著花樣做粗糧餅子、紅薯粥,還偷偷在他碗底埋兩個荷包蛋。孩子起初總是躲著她,吃飯時也狼吞虎咽,仿佛怕食物被搶走。直到有一次,秀蓮上山采蘑菇時崴了腳,一瘸一拐地回到家,卻看見孩子正蹲在灶臺前,笨拙地添柴燒火,鍋里煮著半生不熟的面條。?
“你咋知道俺愛吃面條?” 秀蓮坐在門檻上,看著孩子通紅的耳根,心里泛起一股暖意。?
孩子抿了抿嘴,小聲說:“俺聽見你跟隔壁張奶奶念叨過?!?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俺叫狗蛋?!?
狗蛋漸漸愿意和秀蓮說話了,卻從不提自己的家。秀蓮也不逼他,只是偶爾會給他講小石頭的故事,講小石頭如何調皮,如何在山坳里追蝴蝶,如何抱著她的腿撒嬌要糖吃。狗蛋總是安靜地聽著,眼神里帶著復雜的情緒,有時會悄悄抹眼淚。有天夜里,秀蓮起夜時看見東廂房還亮著微光,湊近了聽見狗蛋在低聲啜泣,嘴里念叨著 “娘,俺聽你的,順著山路走就有人收留”。秀蓮心里一揪,想起張奶奶說過,十幾年前鄰村遭山洪時,有個婦人總跟人念叨 “秦嶺山坳里有好心人,遇事能幫襯一把”,想必這孩子便是那戶人家的幸存者。?
村里的閑言碎語卻漸漸多了起來。有人說秀蓮是想兒子想瘋了,撿個野孩子當念想;有人說狗蛋是討債鬼,會給秀蓮帶來霉運;還有人猜測狗蛋是偷了東西從家里跑出來的,勸秀蓮趕緊把他趕走。?
“秀蓮啊,不是俺說你,這來歷不明的孩子可不能留?!?張奶奶挎著竹籃來串門,壓低聲音說,“前兩天村西頭老王家丟了雞,都說看見一個半大孩子在附近轉悠。”?
秀蓮正在納鞋底,聞言手里的針線頓了頓,抬頭看著張奶奶:“狗蛋不是那樣的人?!?她心里卻掠過一絲清明,收留這孩子,起初是因為他像小石頭,可日子久了,看著他眼里的孤單,便越發舍不得。俺收留他,不光是想小石頭,更是覺得孩子可憐,小石頭要是活著,也會幫他。?
“你咋知道?人心隔肚皮啊!” 張奶奶嘆了口氣,“再說你家那點口糧,哪經得住兩個人造?石頭他爹走得早,生活本就不易,可別再給自己添累贅。”?
秀蓮沒再說話,只是把針線扎得更緊了。她知道村里人是好意,可她看著狗蛋,就像看到了小時候的小石頭,那眼神里的孤單和無助,讓她狠不下心。?
矛盾終于在一個傍晚爆發了。王大奎帶著兩個陌生男人來到家里,其中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自稱是狗蛋的父親,說狗蛋是偷偷從家里跑出來的,家里人都快急瘋了。?
狗蛋躲在秀蓮身后,緊緊抓著她的衣角,哭喊著:“俺不跟他走!他不是俺爹!”?
西裝男臉色一沉:“小兔崽子,還敢犟嘴!要不是你任性跑出來,你媽能急得住院嗎?” 他伸手就要去拉狗蛋,卻被秀蓮攔住了。?
“你憑啥說你是他爹?” 秀蓮擋在狗蛋面前,像一堵堅實的土墻,“狗蛋說你不是,你就不是。”?
“我是他生物學上的父親!” 西裝男掏出一張親子鑒定報告,摔在桌子上,“他是我兒子,我有權帶他走!”?
狗蛋哭得更兇了:“他從來不管俺!俺媽走后,他就娶了新老婆,新老婆打俺罵俺,他也不管!俺是偷偷跑出來的,俺不要回去!”?
秀蓮看著狗蛋布滿淚痕的臉,又看了看那冰冷的鑒定報告,心里像被針扎一樣疼。她想起狗蛋第一次給她燒面條,想起他悄悄給她受傷的腳涂藥膏,想起他夜里蜷縮在小石頭的布偶旁流淚的樣子。“俺不懂啥鑒定,俺只知道人心是暖的?!?秀蓮指著西裝男,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你要是真疼他,就不會讓他受委屈,更不會現在才來找他?!?
西裝男愣了愣,正要發作,目光卻落在了秀蓮口袋露出的桃木牌上。那桃木牌的樣式有些眼熟,他猛地想起幾年前,妻子臨終前提到過,當年山洪暴發時,有個小男孩把自己的桃木牌塞給了狗蛋,說能保平安,還說那孩子的母親在秦嶺山坳里。他小時候也聽長輩說過,發山洪那年有戶人家的孩子為了救別人,自己被沖走了。西裝男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看著狗蛋,又看看秀蓮,愧疚像潮水般涌了上來。?
“就算你是他爹,也不能這么對待孩子?!?秀蓮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孩子不愿意跟你走,你不能強迫他。”?
西裝男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他沉默了許久,嘆了口氣:“這些年,是我對不起孩子。我知道我現在說什么都晚了,但是我希望能彌補他?!?他從包里拿出一沓錢,“嫂子,這錢你拿著,就算是我給孩子的撫養費。”?
秀蓮沒有接錢,只是看著他說:“俺不要你的錢,俺只要你保證,以后不再打罵孩子,讓他能開開心心地過日子。如果你做不到,俺就算拼了老命,也會把他搶回來?!?
西裝男重重地點了點頭:“我保證?!?他看著狗蛋,眼神里充滿了悔恨,“孩子,對不起,爸爸錯了。以后爸爸一定好好對你?!?
狗蛋看著秀蓮,又看了看西裝男,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松開了抓著秀蓮衣角的手。他走到秀蓮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娘,謝謝你。俺會來看你的。”?
秀蓮摸了摸狗蛋的頭,從懷中掏出一個桃木牌塞到狗蛋的手中,淚水再次滑落:“傻孩子,以后要好好照顧自己。要是受了委屈,就回山坳里來,俺一直在這里等你?!?
張奶奶站在一旁,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又愧又敬。她走上前拉住秀蓮的手:“秀蓮,是俺糊涂,錯怪你和孩子了。你做的是積德的好事,俺該支持你才對?!?
狗蛋跟著他父親走了,院子里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秀蓮回到東廂房,看著炕上的布偶,心里既難過又欣慰。她走到灶臺前,添柴燒火,鍋里的玉米糊糊再次咕嘟作響,香氣彌漫在整個院子里。?
日子一天天過去,村里的閑言碎語漸漸沒了蹤影。半年后,狗蛋寄來了一封信,還有一張他穿著干凈校服的照片。信里說,他現在過得很好,爸爸對他特別好,還讓他好好學習,以后回來報答秀蓮娘。他還在信里提到了小石頭,說會永遠記得那個救了他的小哥哥。?
張奶奶把信和照片在村里傳了個遍,村里人看著照片上笑容燦爛的狗蛋,又想起秀蓮當初的堅持,都忍不住夸贊:“秀蓮嬸真是個好人,當初是俺們目光短淺了?!?有人主動給秀蓮送來了自家種的蔬菜,有人幫她打理地里的莊稼,山坳里的氛圍變得格外溫暖。?
夕陽西下,金色的陽光灑在山坳里,給黃土坡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秀蓮坐在門檻上,手里拿著剛做好的兩塊桃木牌,一塊刻著 “小石頭”,一塊刻著 “狗蛋”。她把兩塊桃木牌緊緊握在手里,仿佛握住了兩個孩子的溫度。?
山坳里的風輕輕吹過,帶著酸棗的清香。秀蓮知道,她的小石頭沒有離開,他化作了山坳里的暖陽,照亮了狗蛋的人生,也溫暖了整個山坳。而她的愛,就像這山坳里的野草,看似平凡卑微,卻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在貧瘠的土地上,綻放出最動人的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