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新星計劃4期#


一、城門前的“錯位”
崇寧元年(1100年)九月,廣州城在秋陽下泛著珠江水汽特有的光澤。
當蘇軾的藤杖叩上靖海門外的麻石板時,守城兵卒正在呵斥一個挑著鮮蠔的漁婦。突然有人認出了他——“可是儋州回來的蘇學士?”人群如潮水般分開,又迅速圍攏。這是三年來,他第一次置身于如此稠密的中原式繁華。
知州王古早備好了接風宴。但蘇軾在請柬上批了八個字:“病骨畏宴,市粥可溫。”他選擇了城南濠畔街一間臨水小客棧,推開木窗,下面就是賣竹升面的小攤,堿水味混著蝦籽香裊裊上升。蘇過不解:“父親,王知州乃舊友……”蘇軾正看著樓下攤主將面團壓了又壓:“你看那竹竿,壓得越狠,面才越韌。人也一樣。”
拒絕一場盛宴,有時比赴宴更需要勇氣。那意味著徹底告別某種生存方式——屬于士大夫的、儀式化的、被重重目光包裹的生存。此刻的他,只想被最原始的人間煙火重新包裹,像一塊冷卻的金屬,需要最普通的爐火來恢復溫度。

二、蒲澗寺:泉水洗碑
真正讓他感覺“回來”的,是城北白云山的蒲澗水。
二十年前任廣州知州時,他常來此與僧人居迪品泉。如今古稀的居迪仍在泉邊汲水,看見他時,木桶“咚”地落地。
“居士,”居迪合十,“泉等了您二十年。”
泉水清冽依舊。蘇軾連飲三瓢,那味道瞬間打通了時間的隧道——二十年前的自己,正雄心勃勃地計劃疏浚珠江;十年前的自己,在黃州東坡墾荒;三年前的自己,在儋州嚼著檳榔抵抗瘴氣。而此刻,所有滋味都在喉間匯成一種澄澈的平淡。
他在寺壁發現一方殘碑,刻著自己當年的題詩。風雨剝蝕了半數字跡,剩下“云山得伴松檜老”一句,松字的木旁已模糊。居迪要補刻,他擺擺手:“該模糊的就讓它模糊吧。你看這‘老’字最清晰——時光最想留住的,原來是個‘老’字。”
他新題一首絕句,末句是“而今只有花含笑,笑道秦皇欲學仙”。居迪問何解,他指著一株山含笑:“當年秦始皇遣方士在此尋長生藥,如今方士何在?秦何在?唯有此花年年開落,笑看人間癡妄。”
泉水洗去的不僅是塵垢,更是對“不朽”的最后執念。當他走下石階,感到身體前所未有的輕——輕到可以飄起來,融入山間若有若無的嵐氣。

三、市舶司:以字換香
廣州的繁華,半在珠江,半在市舶司。這個宋代最大的外貿機構里,充斥著大食、波斯、占城的商人。
當市舶使邀他參觀時,蘇軾在香料倉庫里停留最久。一個叫阿里的波斯老者,正用銀匙舀取乳香,動作虔誠如祭司。見蘇軾凝視,便以生硬的官話說:“學士,此香可通神。”
兩人以紙筆交談。阿里在紙上畫了三條波浪線:“海。”蘇軾畫了一座山:“陸。”阿里又畫一只眼睛:“看。”蘇軾在眼睛旁寫:“見有何別?”
隨行通譯解釋不清,蘇軾忽然懂了。他取出一小塊端硯,在背面用飛白體寫了“海陸無非眼,香臭皆是心”,贈予阿里。老人凝視良久,忽然落淚——原來他的父親二十年前經海上絲綢之路來華,帶回過一幅蘇軾的書法拓本,戰亂中遺失。
阿里以錦盒裝了一匣上品乳香相贈。蘇軾欣然收下,轉手給了客棧旁咳嗽的賣花老嫗。有人惋惜,他說:“香如文字,流通才有生命。藏于匣中,與埋入土何異?”
那天黃昏,他在碼頭看蕃船歸港。桅桿如林,夕陽給每面帆涂上金色。一個黑膚少年蹲在岸邊,正用貝殼拼著什么。走近看,是歪歪扭扭的漢字:“天”“海”“人”。
少年抬頭,咧嘴一笑,牙齒白得耀眼。蘇軾蹲下來,幫他添了一個“風”字。
沒有語言,只有珠江的風,吹過兩個相差五十歲的、蹲著的人。

四、光孝寺:風幡終于靜止
離開廣州前,他獨自去了光孝寺。
六祖慧能在此剃度的菩提樹,已亭亭如蓋。他在樹下石凳靜坐,看光影從東移到西。一個小沙彌在掃落葉,掃帚劃過青磚的“沙沙”聲,竟與儋州黎母山中的松濤隱隱相和。
住持奉茶,重提當年風幡公案:“六祖說‘仁者心動’,學士今解否?”
蘇軾望著幡。有風,幡在動。
“三年前過嶺南時,我見幡動,思的是‘身不由己’;在海南見椰風動,思的是‘命如飄蓬’。”他頓了頓,“今日見幡動,忽覺動的不是幡,也不是風,更不是心。”
“那是什么?”
“是看本身在動。”他微笑,“你我在看,光陰在看,天地亦在看。看者與被看者,皆在緩緩流轉之中。既都在動,便無所謂動與不動。”
住持默然良久,合十深揖。
蘇軾走出山門時,夕陽正沉入珠江。他忽然想起二十歲出川趕考,在汴京初露頭角時的自己——那時以為能動天下。如今六十五歲,在嶺南秋陽里,終于懂得:能不動心地看天下動,才是真自在。

五、煙火深處,療愈完成
在廣州的十天,蘇軾沒有寫一首豪放詞,沒有論一篇政事策。他喝了街頭的粥,買了漁市的魚,聽了蕃坊的胡樂,聞遍了藥攤的草木香。
離城那日,王古還是來了。這次沒備宴,只帶了一罐陳皮:“廣陳皮,理氣。”蘇軾收下,回贈在蒲澗寺拾的幾枚卵石:“白云山的骨頭。”
登船北去時,他在艙中打開那罐陳皮。深褐的皮蜷曲如時光的切片,香氣沉郁。他取一片含在口中,先苦,后甘,最后化為若有若無的清涼——像極了這十天。
船出珠江口。他回望廣州城,那片繁華已縮成天邊淡淡的煙靄。忽然明白:真正的療愈,不是回到受傷前的狀態,而是在創傷處長出新的感知方式。就像這被瘴毒侵害過的腸胃,如今能嘗出白粥的甜、陳皮的醇、草藥的苦中回甘,未嘗不是一種更豐富的擁有。
江風吹動他的白發。他想起光孝寺的幡,不再追問是風動還是心動。
只輕聲對流逝的江水說:“我在看,也被看。這就夠了。”

離開廣州后,蘇軾將北上韶關。但在這珠江口的夜色里,他已完成此生最重要的一次“復位”——從廟堂符號復位為血肉之人,從歷史敘事復位為煙火眾生。當船帆吃滿北風,他帶回中原的,將不再是一個貶官的悲情,而是一個被市井徹底溫暖過的、完整的靈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