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昌
黃河作為中華民族最具象征意味的文化符號,承載著文明的基因與民族的靈魂。張中海歷時三十余年,五上五下黃河行程15000公里,在2億 字資料與200萬字筆記的基礎上淬煉而成的56萬字《黃河傳》,以地質地理為獨特切入點,融貫歷史人文與生態哲思,既填補了黃河書寫的諸多空白,更構建起一部兼具學術深度與文學張力的大河史詩,堪稱一部厚重、奇絕、大膽 的文化豐碑。
一、歷史厚重與滄桑:文明基因的時空鐫刻
《黃河傳》的厚重首先植根于其對黃河歷史的縱深挖掘與立體呈現。作者摒棄了單一斷代或局部敘事的局限,以"以歷史考察地理,以歷史求證地理"的治學方法,循著黃河的生命軌跡,勾勒出從地質生成到文明演進的完整脈絡。書中不僅細數五次大改道、數千次決口的自然變遷,更將這些變遷與中華民族的興衰榮辱深度綁定,正如作者所言:"黃河幾乎承載了中華民族所有的驕傲與屈辱、輝煌與災難、文明與蒙昧"。從馬家窯文化的彩陶紋理到長安盛唐的市井喧囂,從司馬遷"究天人之際"的精神溯源到冼星海《黃河大合唱》的民族吶喊,無數歷史人物與事件在黃河的時空坐標系中鮮活呈現,形成一部"民族的奮斗史"。
這種歷史厚重性更體現在史料的嚴謹考證與空白填補上。作者對千年前徐淮古道、三千年前禹河古道及已消失濟水的追溯,打破了以往黃河書寫的地域局限,使歷史敘事獲得了跨時空的完整性。書中既引《考異郵》"河者,水之氣,四瀆 之精也"的古典記載,又納現代水文地質的科學分析,將文獻考據與實地勘察相結合,使歷史敘述既有文獻支撐的學術嚴謹,又有現場感知的生命溫度。這種"史志發掘與民間傳說互文"的書寫方式,讓黃河的歷史不僅是冰冷的紀年與事件,更是蘊含著民族精神密碼的鮮活傳承。
二、地理廣博與多變:大河肌理的全息呈現
如果說歷史是黃河的靈魂,那么地理便是其筋骨。《黃河傳》以地理空間的鋪展為軸線,呈現出黃河"從泉眼到溪流再到河流"的生命全程,其地理敘事的廣博與多變堪稱"詩意的黃河小百科全書"。作者從海拔4500米的約古宗列盆地出發,以精準的地理筆觸描摹了高山寒漠土上的兩眼泉源,記錄了垂穗披堿草 等植被的生態特征,詳解了"異重流"等特殊水文現象,使河源的靜謐與神奇躍然紙上。沿河流而下,晉陜峽谷的雄奇、河套平原的開闊、壺口瀑布的咆哮、華北平原的壯闊、三角洲濕地的生機,不同流域的地理風貌與生態特征被逐一呈現,構成一幅完整的黃河地理長卷。
這種地理敘事的專業性與獨特性,在于其突破了傳統地理書寫的工具性局限,將地理現象與自然規律、人文演進相結合。作者對黃河"揭河底"奇觀的描寫——"如房子一樣巨大的泥塊從平滑如鏡的河面豎著挺起",既展現了地理現象的震撼力,又暗合了黃河"任性自我"的性格特質。書中融合地理學、植物學、水文學等多學科知識,既精準闡釋了黃河"攜沙造地、浩蕩涌流"的地理邏輯,又通過"手伸進河里被流沙打得生疼"的細節描寫,讓地理敘事充滿感官質感。正如評論所言,這種以地質地理視角切入的書寫,"使黃河形象更加溫潤、飽滿和豐富",實現了地理敘事的科學性與文學性的統一。
三、精神茂盛與多義:民族靈魂的多維解碼
《黃河傳》的深刻之處,在于其超越了歷史與地理的表層敘事,抵達了黃河精神與民族靈魂的核心地帶,構建起多義共生的精神譜系。作者將黃河精神提煉為"走出巴顏喀拉的劈山開嶺""萬折必東的千曲百折""包容與開放的不拒細流"三重維度,既彰顯 了自然偉力,又暗喻了中華民族的精神品格。這種精神并非單向度的贊歌,而是包含著"混沌與清明、創造與毀滅、滋養與懲戒"的復雜內涵,正如書中所寫:"你是母親,比母親慈悲為懷/又是父親,比父親專制粗暴/你雌雄一體/自己養育自己"。
黃河精神的多義性更體現在其時代性與世界性的雙重觀照中。作者以現代意識 觀照大河,將河流倫理置于核心位置,呼吁"把河流乃至大自然的一切,都當作有生命的物種看待,回到傳統文化中‘天人合一’理念"。書中對羌、突厥、鮮卑、漢等多民族文化融合的書寫,對"半個中國的土地上,干流、支流像一個人的血管蜿蜒"的喻說,更將黃河精神升華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文化載體,彰顯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思想深度。而對恐龍墓地的描寫與聯合國環保理念的呼應,更使其精神內涵具備了跨越國界的普遍價值。
四、情感苦戀與絕戀:生命對話的深情告白
《黃河傳》的字里行間,貫穿著作者對黃河"愛恨交織的復雜感情",這種情感呈現為苦戀與絕戀的雙重維度,構成作品最動人的精神內核。苦戀不僅是對黃河母親的虔敬與依戀,更飽含著對歷史傷痛的深切悲憫與悲壯記憶的永恒銘記。作者"拿自己的生命在寫黃河",跋涉于高寒缺氧的河源,輾轉于懸河上下,在行走中體悟"黃河的性格,就是向低向海而流,一切都阻攔不住"的生命張力,更見證了這條大河承載的千年苦難:信史以來至1949年,2600余次大決口、26次改道、5次大規模改道,"懸河"之下是無數家園的傾覆與流離,"黃水湯湯"中裹挾著百姓的哀嚎與血淚。書中對南宋以水代兵、花園口決堤等人為災難的追溯,對"屋舍 蕩蘆葦,平野迷田疇"的慘狀描摹,字字句句都浸透著歷史傷痛的沉重。
這份苦戀更凝結著對悲壯英雄史的深情禮贊。作者在書中濃墨重彩地書寫了鯀"竊息 壤以堙洪水"的決絕——為救百姓于水患,他不惜違背天帝禁令,最終被 殛于羽山,卻以生命為大禹治水奠定基礎;刻畫了陳天一身陷獄神廟,仍以炭灰為墨、墻壁為紙,鐫刻 治河方略的赤誠,臨終前唯一囑托仍是將《河防述言》托付治河同道的悲壯。從賈讓、王景到林則徐、劉鶚,無數治 河先賢以"功成不必在我"的擔當,在黃河兩岸書寫了可歌可泣的史詩,而作者將這份悲壯融入苦戀之中,使情感既有"五體投地,頂禮膜拜"的虔誠,又有"沉重的興衰之嘆"的深沉,正如評論所言:"沒有膚淺的贊歌,也沒有怒氣、怨氣,有的只是過來人的寬容和悲憫"。
絕戀則是對黃河命運的清醒憂思與決絕守護:面對黃河的泛濫與斷流,作者發出"懸河干河都是死河象征,這是民族的靈魂問題"的沉痛警示;面對1972年至1999年間22次斷流、累計1079天的慘烈現實,他以"那暗夜令人毛骨悚然的呼號,是一百萬歲高齡的大河無家可歸的幽靈在游蕩"的冷峻筆觸,表達對生態破壞的批判。這種 絕戀不是消極的怨懟,而是"始于憂患,終于啟蒙"的責任擔當,是"河流養育了我們,今天我們給她一個反哺"的堅定信念,彰顯了情感的厚度與思想的銳度。
五、風格大膽而犀利:跨文體書寫的范式突破
作為詩人出身的作家,張中海在《黃河傳》中展現了大膽而犀利的創作風格,這種"大膽"既體現在跨文體的融合創新,更蘊含著作者對歷史、自然與文明的深度反思、尖銳追問與獨特洞見。其跨文體之"大膽",在于將詩歌的詩性靈光、散文的抒情質感、史志的嚴謹考據、報告文學的現實關懷熔于一爐,構建起"時、空、我"三位一體的敘事結構,使時間流、空間流、意識流自然流淌, 形成"不是詩歌卻有濃重詩意,不是報告文學卻有豐富真實信息"的獨特文學張力。
更具價值的是風格背后的思想鋒芒:作者以"打破以往黃河書寫重人文輕水文"的膽識,提出"水文即文化"的獨特見解,將被忽視的地質地理視角作為敘事核心,填補了徐淮古道、禹河古道、濟水等書寫空白,實現了對黃河敘事的解構與重構。在深度反思中,作者完成了從"經濟至上主義者"到"新保守主義者"的思想蛻變,直面人類過度開發導致的生態危機,懺悔"曾經的愚昧蠻干",呼吁"人并非一切事物的衡量尺度,應將河流視為同等生命共存共榮"。這種反思不是空泛的道德說教,而是基于"手觸流沙生疼"的現場體驗與"2億字資料考據"的學術沉淀,極具說服力。
作者的"大膽"更體現在一系列直擊本質的追問:"為什么違背自然規律的治河終將支離破碎?""當政者為何固守‘不許片板出海’,錯失海運轉型機遇?""人類何時才能真正擺脫‘征服自然’的執念?"。這些追問打破了對黃河的傳統認知迷思,而其獨特洞見更令人耳目一新:提出黃河精神的三重維度,揭示"萬折必東"的自然性格與民族品格的同構性;主張"以現代意識照亮歷史人物與文化遺跡",使古老黃河與當代生態文明對話;將"馴服黃河"的牌匾被送進博物館的細節,升華為人類與自然關系的觀念革新象征。
風格之"犀利",則源于語言的穿透力與敘事的精準度。作者以"從泉眼到溪流再到河流,生命才有了表達"等兼具哲思與詩意的句子,構建起雄渾而細膩的語言體系,其語言"斑斕與沉郁、悲壯與宏闊", 既有著"黃河咆哮了,沉雷一般"的氣勢,又有著"草被水流撫得搖擺"的細膩。敘事上"廣角全景與特寫細節結合",既宏觀呈現"左沖右突終成大水"的壯闊歷程,又精準刻畫泉眼溢出、異重流涌現等微觀場景,使作品既具"專業學術性",又有"思想穿透力",成為跨文體寫作的成功范例。
張中海的《黃河傳》以生命踐行書寫,以思想照亮大河,在歷史的厚重、地理的廣博、精神的多義、情感的深沉與風格的創新中,構建起一部黃河文明的全景式史詩。這部作品不僅回應了"希望中國有一部真正的《黃河傳》"的時代呼吁,更以其深刻的思想性、嚴謹的學術性、強烈的情感張力,為黃河文化的保護、傳承與弘揚提供了重要范本。當黃河流域生態保護和高質量發展成為國家戰略,《黃河傳》所蘊含的河流倫理、共同體意識與文明自覺,更將為民族復興之路提供不竭的精神滋養,彰顯出一部偉大作品跨越時空的思想力量與文化價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