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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流?小說 | 魏蘊曉:流淚的棗樹
2025-12-18 17:25來源:奔流文學

秋雨纏綿,把村里那條青石板路泡得油亮亮的,映出天上鉛灰色的云。三叔佝僂著腰,一根磨得溜光的桑木扁擔壓在肩上,兩頭褪了色的尿素袋子隨著他深一腳淺一腳的步子晃晃悠悠的。左邊袋子沉甸甸,硬邦邦的邊角硌著他瘦削的肋骨,里面有用塑料薄膜裝的礦上老板結(jié)算的八千元血汗錢,還有幾件木匠用的工具。右邊袋子哐當作響,塞著一口厚底鐵鍋,鍋底布滿猙獰的劃痕,像一張扭曲哭泣的臉。這是妻子楊大芬在他們離婚那天,從油膩膩的灶臺上拽下來,扔在他腳邊時留下的印記。

他踩著濕滑的石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虛浮又沉重。三十年風霜雨雪,人回來了,魂卻不知丟在了哪個犄角旮旯。老宅子前那棵歪脖子老棗樹,在迷蒙的雨霧里漸漸顯出身形。樹皮粗糲,一道醒目的月牙狀刀疤,橫亙在主干上,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舊傷口。暗紅色的樹液從刀疤深處緩緩滲出,凝成半透明的淚滴,無聲地滑落。雨水一沖,那暗紅便蜿蜒流下,滲進樹根下的泥土。

三叔停下腳步,扁擔吱呀作響。他渾濁的目光死死地望在那道舊疤上,記憶深處那聲尖利的叫罵和冰涼的劇痛瞬間復(fù)活。

“我的棗!還給我!”十二歲的他像頭被激怒的小豹子,死死攥著剛從二哥趙滿意手里搶下的兩顆青棗。

“你不配吃!”比他高半頭的趙滿意雙眼通紅,手里的鐮刀閃著寒光,不管不顧地朝他劈頭砍來。他本能地偏頭躲閃,鐮刀帶著風聲擦過耳際,“嗤啦”一聲,左耳垂下一陣鉆心的冰涼,隨即是火燒火燎的劇痛。溫熱的液體順著脖子往下流淌,他伸手一摸,滿手黏膩的鮮紅。一塊黃豆大小的肉瘤,連著一點皮肉,血淋淋地掉在他腳邊的泥地上。二哥趙滿意也嚇傻了,鐮刀“哐當”掉在地上。

他捂住血流不止的耳朵,抬頭望去,那鐮刀的鋒刃,不偏不倚,在老棗樹同樣稚嫩的樹皮上,刻下了一道伴隨他們各自一生的月牙疤。

雨絲冰涼,鉆進他破棉襖的領(lǐng)口,激得他一哆嗦,從三十年前的劇痛里醒過神。他放下扁擔,沉重的袋子砸在濕漉漉的地面,濺起渾濁的水花。他慢慢挪到斑駁的院墻下,青苔在雨水里顯得格外濃綠。墻面上,婆娑的樹影搖曳,映出他佝僂變形的身影。他脖頸處一道扭曲的舊疤,在濕冷的空氣里隱隱作痛,那是另一道無法磨滅的印記。

二十年前那個滴水成冰的臘月清晨,楊大芬剛出月子不久,抱著襁褓里像小貓一樣啼哭的兒子楊建,縮在冰冷的床角,臉上是未干的淚痕。他則直挺挺地跪在結(jié)滿冰碴子的院子中央,丈母娘,那個永遠穿著灰布褂子、眼神像刀子一樣的老太太,手里攥著一根燒得發(fā)燙的火通條,劈頭蓋臉地抽打在他早已凍僵的脊背上。

“沒用的東西!窩囊廢!連娃一口奶粉錢都掙不回來,我閨女跟了你倒了八輩子血霉!”火通條帶著風聲和灼痛,每一次落下,破棉襖里的棉絮都隨著焦糊味飛濺出來,抽在他皮肉上的脆響,在死寂的院子里格外驚心。

地上的冰碴子像無數(shù)細小的針,狠狠地扎進他早已麻木的膝蓋骨縫里。鉆心刺骨的疼,卻遠遠比不上屋里傳來的,楊大芬那一聲帶著哭腔、絕望到極點的哀鳴:“兒啊…跟著娘…真是活受罪啊……”那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子,在他心口來回地刀割。

“喲嗬!我當是誰呢?這不是老楊家的上門姑爺嘛?趙老三!”

一個油滑又帶著濃重嘲弄的嗓音,像一枚鋼針猛地扎進三叔混沌的思緒里。他猛地抬頭,鄰居趙麻子正斜倚在自家刷了半截新漆的門框上,一手剔著牙縫里的肉絲,一手悠閑地揣在褲兜里。他嘴里那顆鑲金的門牙,在灰蒙蒙的雨幕里晃得刺眼。

“嘖嘖嘖,”趙麻子啐掉牙簽,拖著長長的調(diào)子,聲音在雨聲里顯得格外響亮,“咋的?聽村口老歪脖樹底下那幫老娘們兒嚼舌頭根子,說楊家把你當塊用爛的破抹布,給甩啦?嘖嘖,這年頭,倒插門也不好混咯!”

一瞬間,三叔佝僂的背脊像被一根無形的鋼釬猛地捅直了。破棉襖上那些大大小小、顏色深淺不一的補丁,隨著他身體的劇烈顫抖而抖動著。一股帶著血腥味的怒氣,從腳底板“轟”地一下直沖腦門!他猛地彎腰抄起靠在斷墻根上一把沾滿黃泥的鐵鍬,雙手死死攥住鍬把,骨節(jié)暴凸,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門前一塊半埋在地里的青石板狠狠砸去!

“哐——嚓!”

刺耳的金石撞擊聲炸裂開來!火星子像被驚飛的螢火蟲,四散迸濺,有幾顆火星子濺落到趙麻子那雙簇新的千層底黑布鞋上。

“老子回來修自個兒的窩,礙著你家祖墳冒青煙了?!”三叔的吼聲嘶啞破裂,像砂紙磨過銹鐵,血紅的眼珠子死死瞪著趙麻子,胸膛劇烈起伏,破風箱似的喘息著。

圍觀的左鄰右舍爆發(fā)出哄堂大笑,夾雜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起哄聲。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哄笑聲里,三叔那只攥著鐵鍬把的手,無意識地摸向自己褲袋深處,指尖觸到一個又硬又硌手的東西,是那張離婚證。他仿佛又看見前妻楊大芬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拿起一個印著大紅雙喜字的搪瓷茶缸,帶著風聲和滾燙的茶水狠狠砸在他身上。茶水潑濺開來,在簇新的離婚證封皮上,留下了一片摳不掉的深褐色茶漬。

此刻,隔著粗糙的褲袋布料,那離婚證就像張開口的怪獸,狠狠地撕裂著他的心臟,疼得他渾身一抽,幾乎站立不穩(wěn)。

人群在雨絲中漸漸散去,像退潮后留下了滿地狼藉。趙麻子早已溜回屋里,只留下一扇半新不舊的門板,隔絕了外面的濕冷和尷尬。三叔的身體像被抽走了筋骨,緊繃的身體驟然松弛,憤怒之氣泄了。他靠著自家老宅塌了半邊的斷墻根,緩緩地、一點點地滑坐下去。

屁股下的青磚冰涼刺骨,濕透的褲子緊緊黏著皮膚。老宅子像一個被歲月啃噬得只剩下骨架的巨人,半邊房梁塌陷下來,黑黢黢的椽子猙獰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雨水順著斷茬往下流淌,在夯土地面上沖出一個個小泥坑。幾叢新發(fā)的野草,倔強地從碎裂的青磚縫里鉆出嫩黃的芽尖,在淅淅瀝瀝的秋雨里,對著蹲在墻根的三叔,輕輕地、得意地搖晃著腦袋。

此時,寒意順著他的脊背往上爬。他哆嗦著手,費力地從破棉襖里層同樣濕透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個被揉得不成樣子的、軟塌塌的煙盒,是半包“蝴蝶泉”。煙盒上一只藍色的蝴蝶翅膀,被雨水和汗水弄得模糊不清。他哆哆嗦嗦地抽出一支煙,煙紙已經(jīng)皺巴巴,煙絲也有些發(fā)潮。他叼在嘴里,又摸索著找出一個廉價的塑料打火機,“啪嗒”“啪嗒”……一連打了好幾下,火苗才虛弱地竄出來,勉強點燃了煙頭。

他深深地、貪婪地吸了一大口。劣質(zhì)煙草辛辣嗆人的氣息,混合著雨水和泥土的腥氣,猛地沖進肺腑,帶來一陣短暫的、令人窒息的灼燒感,稍稍壓下了他心頭那股翻涌的苦澀。煙霧在潮濕的空氣里散開,慢騰騰地上升。他瞇縫著眼,目光無意識地落在指間燃燒的煙卷上,看著灰白色的煙灰一點點變長。煙絲里,似乎夾雜著一點顏色稍深、質(zhì)地不同的東西。

他伸出粗糙的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從燃燒的煙頭附近,捻出一點點沒有燃盡的煙絲和那點深色的碎屑。是幾片極細小的、卷曲的木屑。顏色是深沉的棗紅色,帶著一種特有的、微苦的木質(zhì)清香,是棗木刨花。

他忘不了兒子楊建在周歲抓周那天的情景,小楊建穿著紅肚兜,坐在鋪著大紅布的床席中央,周圍擺滿了算盤、毛筆、小木槍、還有他用棗木精心刨制打磨光滑的小馬小牛。小家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胖乎乎的小手一伸,牢牢抓住了一把混在玩具里的、金黃色的棗木刨花!他咯咯咯地笑起來,小胖腿歡快地蹬著,把刨花舉得高高的,對著窗外的陽光揮舞。

那天,楊大芬正倚著門框嗑瓜子,看著兒子抓著刨花咯咯直笑,破天荒地沒有罵他“晦氣玩意兒”,只是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抓個刨花,將來也是個伺候木頭的命。”語氣里,竟帶著一絲久違的、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松弛。

“三爺?”

這時,一個清脆稚嫩的聲音,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沉寂的水面,瞬間驚散了連綿的雨絲,也驚散了三叔指間繚繞的煙霧和心頭那點微弱的暖意。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二哥趙滿意的孫女春妮,撐著一把舊得發(fā)黃的油紙傘,怯生生地站在幾步開外的雨地里。小姑娘穿著碎花小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青布包袱。那包袱皮洗得發(fā)白,但此刻露在傘外的一角,簇新的棉花白得刺眼,在灰暗的雨天里,像一小團不合時宜的雪。

“我爺…我爺讓我給您送床棉被來……”春妮的聲音細細的,帶著點怯意,把懷里的大包袱往前送了送,“說……說天冷,老屋又漏……”

三叔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那團刺眼的白棉花上,然后,極其緩慢地、順著包袱皮的折疊處移動。突然,他的視線像被什么東西狠狠蜇了一下,猛地定住了。

在包袱皮靠近邊角的地方,用金黃色的絲線,歪歪扭扭地繡著一個字——“囍”。

那金線的光澤,針腳的走向,甚至那略顯潦草卻透著喜慶的筆畫……瞬間讓三叔的右眼猛地一陣尖銳的刺痛。那是在井下被飛濺的煤矸石碎屑崩傷后留下的舊患,此刻這痛感被眼前的“囍”字成倍地放大、喚醒。

他認得這被面!記得清清楚楚!

那是二哥趙滿意結(jié)婚那年,他作為本家兄弟,忙前忙后地幫著張羅。正午的陽光白花花地晃眼,他滿頭大汗地抬著沉重的桌子往院外走,路過喧鬧擁擠的看新娘的人群時,眼角余光瞥見了楊大芬。她抱著周歲半的兒子楊建,費力地擠在人群外圍。小楊建似乎被這熱鬧嚇到了,又似乎被震天的鑼鼓和鞭炮聲吸引,小臉皺成一團。一只小手卻緊緊攥著分到的一顆水果硬糖,包裹著糖塊的彩色玻璃紙,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五彩斑斕的光斑,其中一點金箔般的反光,不偏不倚,直直刺進了他當時正抬眼看過去的眼底。

一陣劇烈的灼痛從眼底蔓延開來,他眼前猛地一黑,差點失手砸了桌子。耳邊瞬間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里的痛楚。

而此刻,同樣的金絲繡線,裹著的卻是施舍來的新棉被!像一記無聲的耳光,響亮地抽在他臉上,抽在他作為父親卻連一床像樣被子都沒能給兒子留下的失敗上;抽在他連姓氏都無法傳給兒子的屈辱上。

“當我是老趙家要飯的?!”這句話像一顆穿心的子彈,帶著滾燙的怒氣和刻骨的恥辱,從他緊咬的牙關(guān)里硬生生沖了出來,聲音嘶啞得如同砂輪摩擦。

“入贅的也配給兒子取名?”前丈母娘刻薄的唾罵聲,仿佛又在他的耳畔炸響,帶著濃重的鼻音和鄙夷,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自己粗糙的掌心皮肉里。他的掌心里還殘留著一點深埋多年的硬物感——是當年兒子楊建出生后,他連夜偷偷跑到后山,用柴刀在月光下刻制兒子生辰八字小木牌時,扎進去的一根細小木刺。這么多年過去了,木刺早已和皮肉長在了一起,成了一道看不見的疤。此刻,卻因為這巨大的屈辱,那陳年的木刺仿佛又在皮肉深處蘇醒過來,狠狠地扎著他!

他拒絕的哪里是一床棉被?他拒絕的分明是承認自己身為父親,卻連一絲血脈都無法守護,無法傳承的徹頭徹尾的潰敗。

春妮被他突然爆發(fā)的低吼和可怕的神情嚇壞了,小臉煞白,大大的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淚水。她像一只受驚的小兔子,慌忙把那個沉重的青布包袱往斷墻頭濕漉漉的磚垛上一擱,轉(zhuǎn)身就跑!小小的身影在雨地里踉蹌了一下,扎著紅頭繩的小辮子猛地甩動起來。

那跳躍的一點紅色,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劃過一道短暫而刺目的水痕。像極了楊建襁褓時,戴在頭上那頂虎頭帽上,隨著他咿呀學語而輕輕晃動的鮮紅的流蘇穗子。

三叔猛地閉上了刺痛難忍的右眼,冰冷的雨水順著他臉上深刻的皺紋蜿蜒而下。

暴雨是在子夜時分下的。白日里纏綿的秋雨,此刻變成了狂暴的雨,裹挾著冰雹,瘋狂地抽打著殘破的老宅和院子里的一切。狂風在坍塌的屋頂缺口處和空洞的窗洞里橫沖直撞,發(fā)出凄厲駭人的尖嘯。

雨水失去了所有阻礙,順著塌陷的屋頂椽子,如同決堤的瀑布,轟隆隆地傾瀉而下。渾濁的雨水流在夯土地面上肆意奔流,沖開松散的泥土,匯成一條條渾濁湍急的“溪流”,卷著枯枝敗葉和碎瓦片,在黑暗中嘩嘩作響。

三叔蜷縮在唯一還算干燥的西墻角,身下墊著幾塊潮濕的木板。他摸索著,點亮了老宅子里留下的唯一一盞煤油燈。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子里跳躍著,昏黃的光暈勉強撐開一小圈黑暗,映照出四周猙獰流淌的水簾和空氣中彌漫的濃重水汽。

他舉著燈小心翼翼地挪動著,想查看一下屋頂漏得最厲害的地方。一陣穿堂風像冰冷的巨手,猛地從空洞的東墻豁口灌入。“呼——噗!”煤油燈的火苗劇烈地搖曳了幾下,掙扎著,最終還是徹底熄滅了。

濃墨般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對黑暗里,一個聲音,在狂暴的雨聲和風聲中,清晰地鉆進三叔的耳朵里。

咯吱……咯吱……咯吱……

聲音來自院子里。

是老棗樹!

聲音沉悶滯澀,像是在巨大的壓力下不堪重負呻吟,又像是堅韌的皮肉被一點點撕裂。十年前,他父親在臨終時,枯瘦的手死死攥著他的手腕,渾濁的老眼里全是哀求和不舍,喉嚨里嗬嗬作響,反復(fù)念叨的遺言只有一句:“護好……護好棗樹啊……”那嘶啞的聲音,此刻與老棗樹痛苦的呻吟詭異地重疊在了一起。

三叔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狂風暴雨正瘋狂沖刷著棗樹根部松軟的泥土,樹根正一寸寸地裸露出來,在風雨中無助地顫抖。深扎在泥土里、維系著老樹最后生機的根須,正在被無情地切斷。

“爹……”一聲破碎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擠出。他什么也顧不上了。什么坍塌的房梁,什么冰冷的雨水,什么錐心的過往……統(tǒng)統(tǒng)被拋在腦后。黑暗中,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憑著記憶和直覺,猛地撲向門后角落。

他抄起靠在門邊、沾滿泥漿的鐵鍬,一頭撞開吱呀作響、隨時會散架的破門板,毫不猶豫地沖進了外面狂暴的雨幕之中。

冰雹!比黃豆還大的冰雹,混在冰冷的雨水里,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狠狠地、密集地砸在他光禿禿的頭頂上、肩膀上、后背上。雨水糊住了他的眼睛,狂風吹得他站立不穩(wěn)。但他什么都感覺不到了,只有一個念頭在燃燒:保住那棵樹!保住爹臨死還惦記的樹!保住這老宅唯一的、活著的念想。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沖到老棗樹下。雨水混著泥漿已經(jīng)淹沒了腳踝。借著天際偶爾劃過的一道慘白閃電,他看到了那觸目驚心的一幕——棗樹靠近根部一側(cè)的泥土,被洶涌的水流沖開了一個巨大的豁口。碗口粗的側(cè)根已經(jīng)裸露了大半,懸在渾濁的水流上方,隨著狂風的拉扯,發(fā)出令人心顫的“咯吱”聲,每一次拉扯都帶下大片的泥土。

三叔低吼一聲,雙手死死握住冰冷的鐵鍬木柄,用盡全身力氣,將鍬頭狠狠插進樹根旁那松軟的泥濘里。他要挖土,把沖走的泥土填回去,把裸露的根埋起來。

鐵鍬插入泥濘的瞬間,一股巨大的阻力傳來,是裹在泥里的碎石塊。他咬緊牙關(guān),用整個身體的重量壓下去。手掌被粗糙的木柄狠狠摩擦,指甲縫里猛地一痛。一股溫熱的液體瞬間涌出,血液混著冰涼的雨水和污泥,滲進了指甲縫深處。

這尖銳的、帶著鐵銹和泥土腥味的疼痛,與二十年前跪在冰碴子上凍到麻木的鈍痛截然不同。當年膝蓋凍得像兩塊冰砣子,刺骨的寒意鉆進骨髓,可心里卻像揣著一團燒紅的炭火。那團火支撐著他,讓他想著床上啼哭的兒子,想著楊大芬那雙哭得紅腫、卻依舊帶著一絲依賴的眼睛。

而此刻,冰雹和雨點無情地砸在他光禿禿的頭皮上,冰冷的刺痛直透腦髓。他機械地、瘋狂地揮舞著鐵鍬,鏟起沉重的濕泥,奮力拋向裸露的樹根。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指甲縫里撕裂的傷口,鮮血不斷滲出,染紅了鍬把。

一道刺目的閃電撕裂夜幕,瞬間照亮了天地。慘白的光線下,三叔瞥見老棗樹根部那巨大的創(chuàng)口。暗紅色的樹液,正從被水流沖刷撕裂的樹皮傷口處,混著泥漿汩汩地流淌出來。那粘稠的、暗紅的液體,蜿蜒著,像一條條垂死的血蛇……

這景象與他半年前在縣城火葬場外那個陰暗角落里,看到的兒子楊建最后的樣子非常像。

那天,礦上管事的和包工頭把他帶到縣城郊區(qū),一個低矮破舊的平房前,說是“整理遺容”的地方。空氣里彌漫著劣質(zhì)消毒水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鐵銹味混合的怪味。他們推開門,里面只有一張蒙著慘白塑料布的鐵架子床。塑料布下是一個模糊的、穿著沾滿深褐色污跡工服的人形輪廓。一個穿著白大褂、面無表情的人掀開了塑料布一角。

三叔看到了兒子的臉。兒子那張曾經(jīng)年輕,帶著點倔強的臉,此刻腫脹發(fā)青,布滿了紫黑色的淤痕。最讓他魂飛魄散的是兒子的右眼。那里只剩下一個深不見底,血肉模糊的空洞。凝固的暗紅色血塊和破碎的組織塞在里面。工服的前胸和后背,被撕開了很大的口子,破損的布料被大片大片深褐色、幾乎發(fā)黑的東西浸透、板結(jié)……那是未干的砂漿混合著大量血液凝固后的樣子。管事的在一邊低聲解釋:“……從架子上摔下來……鋼筋……貫穿……預(yù)制板……”

當時,三叔只覺得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地一聲長鳴,仿佛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他死死咬住自己的腮幫子內(nèi)側(cè),一股濃烈的咸腥液體瞬間充滿了口腔——那是他自己的血。他硬生生把沖到喉嚨口的慘叫和嘔吐感壓了回去,整個人像一截驟然失去所有水分的枯木樁,僵在原地。

“護好棗樹……護好棗樹……”父親臨終的囈語在狂暴的雨聲中扭曲變形,仿佛變成了另一個聲音,另一個詞,在他混亂的腦海中尖嘯盤旋——“護好血脈!護好血脈!”

他發(fā)狠地鏟土的動作突然間凝滯了,鐵鍬沉重地陷在泥濘里。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如同這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淹沒。他想起兒子周歲抓周那天,楊建咯咯笑著抓住金黃的棗木刨花時,自己心里也曾涌起過一絲笨拙的歡喜和守護的念頭。可后來呢?有一次楊建淘氣,把他視為珍寶的棗木小馬摔斷了腿,自己盛怒之下,不是也劈手奪過兒子手里攥著的另一把刨花,狠狠摔在地上,還用腳碾碎了嗎?

此刻,他奮力填埋樹根的沙土,和他當年碾碎刨花的動作,在記憶的深淵里重疊、扭曲,仿佛變成了一只無形的手,指著他,發(fā)出無聲的狂笑:看啊!這就是你的守護!你的血脈!不過是一個可悲的、不斷重復(fù)的輪回詛咒!

就在這絕望的念頭幾乎要將他壓垮的瞬間——

“接著!”

一聲粗壯的斷喝,穿透狂暴的雨幕。

黑暗中,一捆扎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草把,帶著風聲,“啪嗒”一聲,準確地砸在三叔腳邊的泥水里,濺起的泥點撲了他一臉。

三叔猛地抬頭,抹開糊住眼睛的雨水。借著又一道慘白的閃電,他看到矮墻上蹲著一個人影。那人影撐著一把破舊不堪的油布傘,傘面被風吹得劇烈翻卷,兩根傘骨已經(jīng)折斷,突兀地支棱著,像折斷的翅膀。

是趙九爺!村里手藝最好的老木匠。

“老三!”趙九爺?shù)穆曇粼陲L雨里有些失真,卻異常清晰,“當年你為救祠堂里的那點破木頭,差點把命搭進去,頭發(fā)都燎禿了!咋?今兒個還想當回護樹的英雄好漢?一個人逞能頂個屁用!”

三叔張了張嘴,冰冷的雨水灌進去,嗆得他一陣咳嗽。他這才發(fā)現(xiàn),在矮墻根下,在更深的黑暗里,影影綽綽地蹲著七八個人影!看不清臉,只有沉默的輪廓像一尊尊泥塑。

“麻利點!還愣著干啥!”趙九爺又吼了一嗓子,自己先從矮墻上跳了下來,濺起老高的泥水,“沙包!快!往樹根底下堆沙包!堵住水口子!”

墻根下的人影立刻動了起來。有人扛起預(yù)備好的、鼓鼓囊囊的麻袋,深一腳淺一腳地蹚過泥水,奮力地往棗樹根部的豁口處堆去,動作笨拙卻帶著一股子狠勁。

三叔呆立在原地,冰冷的雨水沖刷著他,卻仿佛感覺不到寒意。他看著那些在閃電映照下模糊移動的身影,看著他們扛起沉重的沙袋。當其中一個矮壯的身影,費力地將一個沙袋重重壓在棗樹的根部時,才發(fā)現(xiàn)是趙麻子!

三叔的喉嚨猛地一哽,一股極其復(fù)雜的、難以言喻的熱流,混雜著濃烈的苦澀,猝不及防地從心口直沖上來,堵在了嗓子眼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仿佛就在頭頂炸開!慘白的光芒瞬間將整個破敗的院落照得亮如白晝。與此同時,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聲,猛地從西屋方向傳來!

“老三!!!”有人失聲驚叫,聲音里充滿了恐懼,“西屋!西屋的大梁要斷!!!”

話音未落,西邊那間本就搖搖欲墜的屋頂,在暴雨和狂風的持續(xù)蹂躪下,終于發(fā)出了不堪重負的哀鳴。支撐著屋頂重量的主梁,在刺目的電光下,清晰地出現(xiàn)了一道巨大的裂痕!緊接著,屋頂?shù)耐咂缤チ耸`的黑色瀑布,嘩啦啦、轟隆隆地傾瀉而下,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混亂時刻!

“唰!”“唰!”“唰!”……

二十幾道雪亮的光柱,如同利劍般,突然從院墻外刺破黑暗,齊刷刷地投射進來,瞬間將殘破的院落、驚慌的人群、搖搖欲墜的西屋和那棵流淚的老棗樹照得纖毫畢現(xiàn)。

是礦燈,下礦的人用的那種強光礦燈!

“老三!”趙九爺踩著不知誰架起來的梯子,半個身子探過矮墻,對著還在發(fā)懵的三叔大吼,聲音洪亮得壓過了風雨,“別慌!今天老子帶人還你個囫圇的屋頂。把西屋那破頂子全他媽掀了,給你換新的!”

墻外傳來一片嘈雜而有力的應(yīng)和聲!

緊接著,墻頭上人影晃動。一個個披著雨衣、戴著安全帽的身影,利索地翻過矮墻跳進院子。有人迅速架起了長梯,有人搬來了成捆的新椽木和木板,還有人扛著一摞摞沉甸甸的青瓦。他們動作麻利,分工明確,仿佛演練過無數(shù)遍。

“傳瓦!快!”趙九爺站在梯子上,成了臨時的指揮。

下面的人立刻響應(yīng)。一摞青瓦被穩(wěn)穩(wěn)地舉起,從一個人手里傳到下一個人手里,再穩(wěn)穩(wěn)地遞上梯子。動作快速而流暢,在風雨飄搖的暗夜里,竟帶著一種沉穩(wěn)而莊重的韻律。瓦片在傳遞中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與嘩嘩的雨聲交織在一起,像在進行一場古老而神圣的儀式。

秋嬸不知何時也擠了進來,她懷里抱著一個碩大的搪瓷缸,外面裹著厚厚的棉布保溫。她挨個走到忙碌的鄉(xiāng)親們身邊,遞上熱氣騰騰的姜湯:“喝口暖暖身子!驅(qū)驅(qū)寒!”

那搪瓷缸白底紅字,印著“勞動光榮”的字樣,邊沿磕碰得掉了好幾塊瓷,露出底下黑色的鐵皮,缸身上還有幾處明顯的凹痕。

三叔呆呆地看著那個搪瓷缸,看著它在一雙雙沾滿泥水的手中傳遞。這缸子的形狀,那幾處凹痕的位置……和他記憶深處,二十年前楊大芬盛怒之下,狠狠砸在他額角上的那個搪瓷缸,幾乎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眼前這個缸子里,升騰著溫暖的白氣,散發(fā)著辛辣的姜香。

他僵硬地接過秋嬸遞來的搪瓷缸。滾燙的溫度透過缸壁灼燙著他冰冷麻木的手掌。他低頭看著缸口氤氳的熱氣,里面深褐色的姜湯微微晃動著。恍惚間,他似乎又看到了那潑濺出來的、滾燙的茶水,和那張被茶漬玷污的離婚證……

他猛地閉上眼睛,仰起頭,將缸子里滾燙辛辣的姜湯,如同飲下最烈的酒,狠狠地灌了下去。熱流一路灼燒下去,燙得他五臟六腑都在抽搐,卻也逼出了眼角一絲被雨水和寒冷凍結(jié)的濕意。

第二天清晨,肆虐了一夜的暴雨終于收住了聲勢。天空像是被洗過,呈現(xiàn)出一種清透的灰藍色。陽光艱難地穿透薄薄的云層,灑在濕漉漉的村莊和殘破的老宅上,空氣里彌漫著泥土、青草和雨水混合的清新氣息,卻也掩蓋不住老宅深處散發(fā)的霉味和木頭腐朽的氣息。

二十多個鄉(xiāng)親踩著泥濘,深一腳淺一腳地又來了。他們扛著鋤頭、鐵鍬、泥抹子,帶著和好的泥巴和修補墻體的土坯磚。昨夜搶修屋頂?shù)暮圹E猶在——西屋塌陷的半邊,如今被嶄新的、散發(fā)著濃郁松木香氣的椽子和木板覆蓋著,上面已經(jīng)整齊地鋪上了一層青瓦。雖然與老宅其他部分顯得格格不入,卻像一塊堅實的盾牌,頑強地抵御著天空。

三叔蹲在屋頂新鋪的木板平臺上,手里握著一把沉重的羊角錘,正將一塊塊切割好的木板,叮叮當當?shù)蒯斣谧蛞剐录艿拇由希庸涛蓓敗K赡咎赜械那逑悖旌现块g清冽的空氣,鉆入他的鼻腔。錘子敲打鐵釘?shù)穆曇舫翋灦辛Γ诳諘绲脑郝淅锘厥帯?/p>

下面?zhèn)鱽砬飲鸶死页5穆曇簦桓卟坏停瑓s清晰地飄了上來:

“……唉,老三這個人啊是屬驢的,脾氣犟、說話沖,一張嘴就能把人頂?shù)侥蠅ι希】尚哪c呢?軟著呢!你們是不知道……”秋嬸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壓低了點,“三個月前,我這老哮喘的毛病,不是又犯了嗎?咳得那叫一個死去活來,肺管子都要咳出來了!夜里頭躺下都喘不上氣,憋得臉發(fā)青。正好趕上老三從礦上歇工回來的那幾天……”屋頂上的三叔釘釘子的動作不自覺地慢了下來,耳朵微微動了動。

“嘿!你們猜怎么著?”秋嬸的聲音帶著點感慨,“連著好幾天,大清早我一開門,哎喲,我那窗臺上,就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財R著一個小玻璃瓶。里頭裝著熬得稠乎乎、黑黢黢的枇杷膏!聞著味兒就知道是上好的老枇杷熬的,還加了川貝!我那會兒咳得嗓子眼都冒煙了,舀一勺含嘴里,涼絲絲甜滋滋的,立馬就順溜不少。天天有!也不知道他啥時候摸黑送來的,一聲不吭……”

三叔握著錘子的手猛地一抖!

“當!”

錘頭沒有砸中鐵釘,卻結(jié)結(jié)實實、狠狠地砸在了他左手按著木板的拇指上。

“呃!”一聲壓抑的悶哼從他喉嚨里擠出。鉆心的劇痛瞬間從拇指傳遍整條手臂,讓他眼前一陣發(fā)黑。他下意識地縮回手,只見左手大拇指的指甲蓋瞬間變成了紫黑色,指甲縫里,鮮紅的血珠迅速冒了出來,一滴,兩滴……滴落在身下散發(fā)著清香的、淡黃色的新松木板上。

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松木特有的、帶著油脂的清香,猛地沖進他的鼻腔。這股味道,像一把生銹的鑰匙捅開了記憶深處一道塵封已久的門鎖!眼前的景象瞬間模糊、旋轉(zhuǎn)、扭曲……

是楊建周歲宴那天。逼仄的土屋里擠滿了楊家的親戚,煙霧繚繞,人聲嘈雜。楊大芬抱著穿紅戴綠的兒子坐在床頭,臉上難得有幾分喜氣。丈母娘里里外外地張羅著,嗓門洪亮。只有他,像個局外人,縮在灶臺后面燒火。

他看著兒子紅撲撲的小臉,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又酸又脹。可這滿屋的熱鬧,卻讓他更加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貧瘠和多余。他偷偷溜出去,跑到鎮(zhèn)上,把丈母娘壓箱底、說是祖?zhèn)鞯囊幻缎°y鎖,其實不過是薄薄一片,值不了幾個錢,賣給了一個收舊貨的跛腳老頭。攥著換來的幾張皺巴巴的票子,他幾乎是跑著沖進了供銷社,用所有的錢,換回了一罐在那個年代堪稱奢侈品的、鐵罐裝的全脂奶粉。

當他揣著那罐沉甸甸、冰涼涼的奶粉,像揣著一個巨大的希望和秘密,偷偷溜回院子時,正撞上到處找銀鎖的丈母娘。

“我的鎖呢?!我那祖?zhèn)鞯你y鎖呢?!”老太太的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瞬間就釘在了他鼓囊囊的懷里。

他慌了神,下意識地想把奶粉往身后藏。這個動作徹底激怒了老太太。

“好你個吃里扒外的賊骨頭!”丈母娘一聲尖叫,抄起灶臺邊一根手腕粗的燒火棍,劈頭蓋臉就朝他砸了過來!“敢偷老娘的東西!我打死你個喪門星!”

棍子帶著風聲落下!他本能地抬手去擋,想護住懷里的奶粉罐。

“砰!”

燒火棍結(jié)結(jié)實實砸在他的左手手腕上!劇痛讓他眼前一黑,悶哼一聲,懷里的奶粉罐“哐當”掉在地上。幾乎在同時,他清晰地聽到了自己手腕骨頭發(fā)出的一聲輕微的“咔嚓”聲。鉆心的疼痛瞬間席卷而來,手腕肉眼可見地腫了起來,皮膚迅速變得青紫。

他痛得佝僂下腰,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就在這時,一直安靜地坐在床上的楊建,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沖突和聲響吸引了,又或許是被他爹那扭曲痛苦的表情逗樂了,竟咧開沒牙的小嘴,對著他高高腫起、青紫發(fā)亮的手腕,“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清脆的笑聲在充滿火藥味的屋子里顯得格外刺耳。

楊大芬抱著兒子,看著地上摔癟了的罐子和撒出來的奶粉,又看看他腫得像饅頭的手腕,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別過臉去,緊緊抱住了兒子。丈母娘則啐了一口,罵罵咧咧地撿起那罐摔癟的奶粉,心疼地拍打著罐身上的灰土。

屋頂上,三叔看著自己拇指上迅速腫起、還滲著血的紫黑色腫塊。血腥味和松木香依舊濃烈地刺激著他。而秋嬸那句帶著暖意的“窗臺上天天擱著枇杷膏”,卻像一根無形卻無比鋒利的細針,帶著溫柔的殘忍,精準地刺破了他心上那層結(jié)了三十年、早已堅硬如鐵的痂殼。

三個月前,秋嬸哮喘發(fā)作得厲害,咳得整夜整夜睡不著,撕心裂肺的聲音隔著墻都能聽見。他正好從礦上輪休回來。那幾天夜里,他確實像鬼影一樣,在夜深人靜時悄悄溜進秋嬸家的灶房。蹲在冰冷的灶臺后面,用一把小刀,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一點點刮取老灶膛里積存了不知多少年的、黑乎乎的煙油,那東西又黏又嗆人。刮夠了,他就帶回自己那四處漏風的破屋,點起小煤爐,用個小瓦罐守著熬,熬成粘稠的、散發(fā)著焦糊味的黑褐色藥膏。

那天傍晚,藥膏終于熬成了。他端著還溫熱的瓦罐,走進秋嬸昏暗的小屋。秋嬸咳得蜷縮在床上,臉憋得發(fā)紫。他笨拙地用根小木片,挑起那黑乎乎的藥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秋嬸青筋暴露的脖頸上。

就在他全神貫注地涂抹時,秋嬸那只枯瘦如柴的手突然抬起來,一把抓住了他按在床沿上的左手,粗糙的指尖準確地按在了他左手小指殘缺、丑陋的斷茬上。

那是早年一次礦難中,被落石砸斷的。

秋嬸渾濁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看著他,聲音嘶啞:“老三啊……當年…當年楊大芬生建娃子那會兒,難產(chǎn)……疼得死去活來,兩天兩夜生不下來……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端……接生婆都說怕是不成了……是不是……是不是你也這樣……熬過土方子……給她敷過?”

“轟——!”仿佛一個炸雷在三叔的腦子里爆開!他渾身像被烙鐵燙到一樣,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哐當——嘩啦!”瓦罐被打翻在地。粘稠的黑褐色藥膏潑灑出來,濺得到處都是。陶土燒制的瓦罐摔得四分五裂,碎片飛濺。其中幾塊鋒利的陶片,在秋嬸的床沿和他腳邊的泥土地面之間,劃出了一道仿佛銀河般冰冷而決絕的溝壑。

他看也沒看地上的狼藉和驚愕的秋嬸,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轉(zhuǎn)身沖出那間彌漫著藥味和沉重往事的小屋,一頭扎進了沉沉的夜色里。

三日后,他回到老宅。在塌了半邊的門廊下那布滿灰塵的階梯前,靜靜地放著一個陶罐。不是新的,罐身上用粗糙的麻繩細細地捆扎著,修補的痕跡清晰可見,像一道道愈合的傷疤。罐口用一塊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塞著。

他遲疑地拿起罐子,很輕。揭開藍布,里面空空如也。只有罐底黏著一小塊東西。他伸手進去捻了出來,是一小塊褪了色、邊緣已經(jīng)磨損起毛的紅布。那紅色暗淡陳舊,卻依然能辨認出,是嬰兒襁褓常用的那種細棉布。

正是楊建出生時,裹身的那塊紅布殘片。

屋頂上,冰冷的晨風帶著濕潤的水汽吹過。身下每一塊新鋪的、散發(fā)著涼意的青瓦,那寒意都仿佛透過了薄薄的鞋底,鉆進了他的骨頭縫里,一路向上,滲進了他的脊背深處。

他想起了另一次,也是蹲在這漏風漏雨的老宅里,守著黑夜。那是楊大芬第一次帶著楊建,徹底離開他的那個雪夜。寒風卷著雪花從屋頂?shù)钠贫垂噙M來,落在他的脖頸里,冰冷刺骨。他就那么蹲在冰冷的地上,聽著隔壁兒子睡夢中細微的鼻息,聽著楊大芬壓抑的啜泣和收拾東西的窸窣聲,直到天明。

一樣的冷,一樣的絕望。不同的是此刻下方傳來鄉(xiāng)親們傳遞土坯磚、和泥,抹墻的聲響。粗糙的土磚在手中摩擦傳遞的沙沙聲,泥抹子刮過土墻的唰唰聲……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充滿了生機和力量。

這聲音……這聲音……三叔的呼吸猛地一滯。像極了楊建小時候,攥著他用老棗樹枝削出來的、帶著木香的刨花,蹲在院子里那塊光滑的青石板上,一邊咯咯笑著,一邊用刨花尖尖的棱角,在石板上用力劃動時發(fā)出的聲響。

沙沙……沙沙……沙沙……清晰,執(zhí)著,帶著孩童特有的專注和歡愉,一下下劃在他的心上。

他突然像被一道閃電擊中,渾身僵硬,釘錘懸在半空。一個從未如此清晰、如此尖銳的念頭,如同破土的春筍,帶著撕裂般的力量,沖破了三十年來堆積的麻木、怨恨和絕望的硬殼:

他堅持要修的,哪里僅僅是這幾堵?lián)u搖欲墜的墻,這片漏雨塌陷的屋頂?

他拼了命想修補的,分明是那個大雪紛飛的寒夜,那個蜷縮在墻角、眼睜睜看著妻兒離去、卻無力挽留、連一句像樣的話都說不出口的懦弱無能的自己,那個倒映在冰冷雪地上的破碎不堪的影子。

半年前,兒子楊建的死訊傳來時正是初春。老宅院里那棵飽經(jīng)風霜的老棗樹,干枯的枝椏上,剛剛鼓起米粒大小的褐色芽苞,怯生生地探望著這個依舊寒冷的世界。

出事的時間,精準地刻在了縣城派出所那份冷冰冰的事故報告上:凌晨2點15分。

縣城邊緣,那片被瘋狂擴張的城區(qū)吞噬的“城中村”。一棟正在違規(guī)瘋狂加蓋到九層的農(nóng)民自建樓房,像一頭貪婪而畸形的怪獸,在夜色中張牙舞爪。簡陋的腳手架在樓體四周搖搖欲墜地攀附著。

楊建,三叔唯一的兒子,已經(jīng)在這冰冷的鋼鐵架子上,頂著初春刺骨的寒風,連續(xù)熬了四個通宵。工期被一臺老掉牙、動不動就趴窩的混凝土攪拌機拖得死死的。包工頭紅著眼珠子在底下咆哮,唾沫星子噴到工人臉上:“耽誤一天罰五百!都給老子玩命干!”

楊建負責的作業(yè)面,在最危險的西側(cè)外沿。為了省錢,連最基本的安全網(wǎng)都沒拉。劣質(zhì)水泥揚起的粉塵混合著深夜的濕冷霧氣,彌漫在空氣中,帶著刺鼻的石灰味。探照燈慘白的光柱在混亂的樓體間交錯掃射,將月光撕扯得支離破碎,也把工人們疲憊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如同鬼魅。

極度的困倦像沉重的濕棉被包裹著他,眼皮重得抬不起來。他機械地移動著腳步,想彎腰去夠一截散落在腳手架邊緣的鋼筋。就在那一瞬間,腳下踩著的、一根看似牢固的竹踏板,發(fā)出“咔嚓”一聲輕響,毫無預(yù)兆地斷裂了。

失重感猛地攫住了他,心臟像是要從喉嚨里跳出來,求生的本能讓他雙手在空中瘋狂地抓撓,右手幸運地抓住了一根斜刺里伸出來的、冰冷粗糙的鋼筋。

得救了?!這念頭剛閃過,掌心就傳來一陣鉆心刺骨的劇痛。鋼筋上布滿銹蝕的尖銳凸起和毛刺,瞬間割破了他凍得僵硬麻木的手掌皮肉。鮮血涌出,滑膩無比,劇痛讓他手指一松,身體再次向下墜落。這一次,是絕望的自由落體。

風聲在耳邊凄厲地呼嘯。他看到下方飛速放大的、冰冷堅硬的水泥預(yù)制板。在墜落的短暫瞬間,他扭曲的身體在空中呈一種怪異的螺旋狀。一根從下層腳手架突兀伸出的、未做任何處理的鋼筋尖銳,如同死神的獠牙,在探照燈慘白的光線下,精準地刺向他因驚恐而圓睜的右眼。

噗嗤!一聲極其輕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鈍響,鋼筋貫穿了他的眼球。他甚至來不及發(fā)出完整的慘叫,身體繼續(xù)墜落,背部重重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下方堆疊的水泥預(yù)制板上。

“砰——咔嚓!”

沉悶而巨大的撞擊聲,伴隨著清晰的骨骼碎裂聲。尸體最終以一種詭異的半跪姿態(tài),砸進了旁邊一堆尚未清理的碎磚爛瓦之中。溫熱的鮮血如同泉涌,迅速浸透了那身廉價的藍色工服,與尚未凝固的灰色水泥砂漿混合在一起,變成一種粘稠的、令人作嘔的深褐色糊狀物,在冰冷的月光下緩緩蔓延……

三叔跟著村里幾個聞訊趕去的鄉(xiāng)親,默默處理了兒子的后事。他異常地平靜,沒有哭喊,沒有質(zhì)問,甚至沒有多看兒子那面目全非的遺容一眼。只是在接過那個沉甸甸的、冰冷的骨灰盒時,粗糙的食指不小心被骨灰盒邊角鋒利的鐵皮劃開了一道細細的口子。

殷紅的血珠,迅速從傷口里滲了出來。他盯著那滴血珠發(fā)了好久的怔。這具身體曾在暗無天日的礦井下,被塌落的煤塊砸斷過三根肋骨。當時他咬著牙,吭都沒吭一聲,拖著斷骨硬是爬出了巷道。可此刻,指尖這微不足道的細小傷口,卻讓他清晰地、久違地品嘗到了疼痛的滋味——一種尖銳的、活著的痛感。

自那以后,他染上了一個怪癖:回到這空無一人的老宅,他就會從角落里撿起生銹的鐵釘,用那尖銳的銹頭在斑駁的土墻上,一下又一下用力地劃著。沒有規(guī)律,沒有目的,只是用力地劃。暗紅色的鐵銹和細微的血跡,混合著他指甲縫里的污垢,在墻面上留下了一道道凌亂、猙獰、如同泣血般的暗紅痕跡。

當一面墻幾乎被這暗紅的“傷痕”覆蓋時,他終于確認了一件事:他那顆早已麻木的心,他那具早已習慣傷痛的身體,需要更強烈、更尖銳的刺激,才能重新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兒子死了。他和楊大芬那本就搖搖欲墜、充滿怨懟的婚姻,也徹底走到了盡頭。沒有激烈的爭吵,只有死水般的冰冷和徹底的疲憊。離婚那天異常平靜,他默默地收拾著自己少得可憐的幾件衣物。楊大芬把一口厚底鐵鍋從灶臺上拽下來,咣當一聲扔在他腳邊,鍋底在泥地上砸出一個小坑。這就是他入贅楊家三十年,唯一分得的“家產(chǎn)”。

他用那根磨得油光發(fā)亮的桑木扁擔,一頭挑著這口傷痕累累的鐵鍋,另一頭挑著礦上結(jié)算的八千元血汗錢,走出了楊家的大門。如同三十年前,他第一次踏進楊家門時一樣。那時,扁擔的兩頭,是大哥二哥湊錢給他置辦的行李——一床半新的棉被和另一口簇新的鐵鍋。

此刻,三叔蹲在重新壘好的、冰冷的灶臺前。爐膛里,幾根干柴噼啪作響,跳躍著橘黃色的火苗。他手里緊緊攥著那張工地老板簽了字、按了紅手印的賠償協(xié)議書。薄薄的一張紙,卻仿佛有千斤重。

“一次性補償人民幣:拾捌萬圓整。”

那幾個冰冷的印刷體黑字,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顯得格外刺目。紙角被貪婪舔舐的火舌燎到,迅速地卷曲、發(fā)黑、碳化。

三叔的眼神呆滯,空洞地望著躍動的火焰。火光在他渾濁的瞳孔里投下兩個小小的、跳躍的光點,卻映不出絲毫的溫度。

這場景,與他二十年前偷偷焚燒那張“自愿結(jié)扎證明書”時,何其相似!

那是一個同樣寒冷的冬夜。他躲在廢棄的牲口棚里,破瓦盆燃燒著柴草、木頭。火苗貪婪地吞噬著那張蓋著紅章,證明他“自愿”放棄生育可能的紙片。扭曲的火光中,紙張蜷曲著,上面那個代表他恥辱入贅身份的“楊”字,在火焰中痛苦地扭動、變形,最終化為灰燼。仿佛燒掉這張紙,就能燒掉壓在他身上那座名為“倒插門”的大山,就能燒掉“斷了香火”的詛咒。

而此刻,同樣是跳躍的火焰,舔舐著的是兒子用命換來的“一次性補償”。紙張在火中蜷曲、焦黑。那“一次性”三個字,在扭曲的火光里,仿佛變成了最惡毒的嘲諷,嘲笑著他半生掙扎、拼盡全力想要延續(xù)所謂“血脈”的執(zhí)念,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

灰燼升騰起來,像黑色的蝴蝶,在灶膛口盤旋。一股細微的氣流卷著幾片最輕薄的灰燼,打著旋兒,悠悠蕩蕩地飄出了灶口,飄向門口。

門外,清晨的陽光正好。雨后的空氣澄澈透明。那棵昨夜險些傾倒的老棗樹,經(jīng)過風雨的洗禮和眾人的救助,依舊頑強地挺立著。在它虬結(jié)的枝干高處,一道被風雨撕裂的新鮮傷口旁,竟有幾粒比米粒稍大的褐色芽苞,在晨光中悄然鼓脹,顯露出一種近乎透明的、充滿生機的嫩綠!

一片黑色的紙灰,被微風托著,晃晃悠悠,最終輕輕地、輕輕地,落在了其中一粒最飽滿的嫩芽尖上,像一個小小的、黑色的吻。

一直死死盯著火焰的三叔,布滿血絲的眼睛,緩緩地、緩緩地轉(zhuǎn)向門口,轉(zhuǎn)向那棵老樹,轉(zhuǎn)向那片落在嫩芽上的灰燼。在他被生活刻滿橫豎條紋、如同老樹皮般粗糙的臉上,肌肉極其緩慢地抽動了一下。干裂的嘴角,一點一點地,向上扯開。他咧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

陽光落在他光禿禿的頭頂上,落在他渾濁卻映著一點奇異亮光的眼睛里,落在他腳邊那口鍋底布滿傷痕的舊鐵鍋上。鍋底傷痕累累,卻依舊沉默地承載著過往的火焰。

院子里,幫忙修墻的鄉(xiāng)親們依舊忙碌著。泥土的清新氣息,混合著新木材的松香,在雨后初晴的空氣中,無聲地彌漫開來。

作者簡介:魏蘊曉,河南方城人,大學本科學歷。河南南陽市影視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電視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8年開始在《詩歌報》散文選刊》《奔流》《南陽日報》等報刊雜志上發(fā)表作品。出版有長篇小說《幸福就在不遠處》,詩集《紅桑葚》等。創(chuàng)作電影、電視劇十余部,其中電視劇《鄉(xiāng)里彩虹 城里雨》榮獲河南省“五個一工程”獎;電影劇本《少林拳師》榮獲國家新聞出版廣播電視總局“第六屆扶持青年優(yōu)秀電影劇作計劃”劇本獎。

評論1
東方雅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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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
3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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