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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原大地上行得久了,會發覺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獨特的“氣味名片”。洛陽是牡丹混著唐三彩的陶土味,開封是鐵塔銹跡伴著糖醋軟熘的復合氣息。而一到駐馬店,那股子味道便復雜起來——是曬干的麥秸被午后的太陽烘出的焦香,是雨后黃土路泛起的腥氣,更深一層,還隱隱約約浮動著一種微澀的、近乎野性的植物清氣,像大地在沉默中暗自咀嚼著什么。
這清氣,便來自芝麻葉。它不是花,沒有濃香;不是果,沒有甜膩。它只是芝麻這株古老作物身上,最不起眼、也最容易被舍棄的部分。然而,就在這片以“驛”為名的土地上,這卑微的葉片,卻與最尋常的面條結合,熬煮出了一碗沉淀著無數南轅北轍故事、記錄著古老生存韌性的——芝麻葉面條。
一、 葉:大地的苦吟
芝麻葉的獲得,本身便是一場與時節嚴苛的賽跑。須在盛夏,芝麻將花未花、植株養分最豐沛之時。采葉人頂著白熾的日頭,鉆進密匝匝的芝麻林,手指精準地擷取中段最肥嫩的葉片。晨露未晞時最佳,那時的葉子飽含水分與生氣。
采回,不是洗凈便用。真正的儀式,在于那口大鍋里的“殺青”。滾水翻騰,碧綠的葉片投入,瞬間蜷縮,顏色轉為深沉的、近乎墨綠的黯褐。撈起,立刻浸入涼水,定色,也定住那抹獨特的風味。而后,或團成球,或擰成辮,在烈日下暴曬數日,直至水分盡失,變得輕、脆、皺,像一枚枚風干的、寫滿密碼的墨綠色書簡。
這過程,充滿了一種無奈的“毀形”與決絕的“保存”。鮮葉那點微薄的清鮮被犧牲了,代之以一種濃縮的、復雜的、帶著清晰苦意的醇厚。這苦,不激烈,不尖澀,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屬于植物纖維與陽光曝曬后生成的深沉底蘊。它像這片土地上許多事物的命運:鮮活的,總要經過滾水與烈日的一番“熬煉”,才能獲得穿越時間、抵抗匱乏的資格。曬干的芝麻葉,能安然度過整個冬天,在青黃不接時,成為碗里一縷扎實的慰藉。它是土地的苦吟,被風干成了歌謠。
二、 面:長路上的筋骨
與芝麻葉搭配的,常是手搟面。駐馬店地處要沖,過去南來北往皆是客,食物須得兼顧飽腹與耐存。手搟面,便是這需求的化身。
新麥磨的面粉,自帶陽光的甜香。和面要硬,揉揣需足,直至面團光滑如緞,內里生出千絲萬縷的筋性。大搟杖在案板上隆隆推進,面片如雪原般向四周擴展,薄厚均勻,那是掌心對力量的精準掌控。最后疊起,刀起刀落,切出的面條寬窄如一,根根精神抖擻。
這面條,自有一種端然的品格。它不追求云吞面的爽滑,不模仿拉面的纖柔。它要的是一種“骨氣”,一種即使在水煮湯煨之后,依然能在齒間保持清晰存在感的筋道。這筋道,是面對漫長旅途與沉重勞作時,身體需要的那份實在支撐。它讓人想起古驛道上,那些推車挑擔、風雨兼程的身影,他們的筋骨,也需這般經得起反復的錘煉與拉伸。
三、 燴:一鍋混沌的慈悲
當曬干的芝麻葉與手搟的面條在鍋中相遇,一場風與土的對話便開始了。干硬的芝麻葉需用溫水提前泡發,緩緩蘇醒,舒展成近乎原初的柔軟形態,只是顏色更深,味道更凝。
熗鍋是風味的序章。幾?;ń吩跓嵊椭姓ǔ雎橄悖[姜蒜末緊隨其后,香氣轟然而起。泡發的芝麻葉擰干水分,下鍋翻炒,“滋啦”聲中,那股特有的、帶著苦味的異香被徹底激發。而后注入清水或高湯,大火煮沸,讓湯汁漸漸染上芝麻葉沉郁的褐綠色。
此時,手搟面方可從容入鍋。面條在翻騰的湯汁中沉浮,慢慢吸飽這融合了油脂香、料頭香與芝麻葉獨特氣息的汁水。一鍋之內,面是主糧的敦厚,湯是風味的汪洋,芝麻葉則是穿梭其間的、充滿故事的信使。它自身的微苦,在熱湯的浸潤與油脂的包裹下,奇妙地轉化為一種令人回味的醇厚與甘香,那是一種“苦盡甘來”的味覺隱喻。
臨起鍋,或許撒上一把蔥花,淋上幾滴小磨香油。最終呈上的,是一碗色澤深濃、內容渾成、熱氣蒸騰的“糊涂”。面、葉、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界限模糊。它不精致,不亮眼,甚至有些粗服亂頭,但它溫暖、扎實、滋味復雜而統一,像極了生活本身那副混沌而真實的面孔。
四、 渡:碗中驛站的隱喻
在駐馬店,這碗面條的滋味,總與“渡”的意象緊密相連。
可以想象,古驛道旁,簡陋的腳店。南方的商客,北方的差役,天南海北的口音匯集于此。一路風塵,腸胃疲憊而警覺。此時,一碗熱氣騰騰的芝麻葉面條端上,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谷物香氣,那略帶苦意卻暖人心肺的湯水,那扎實筋道的面條,便成了一種超越地域的、最質樸的溫暖語言。它不區分你是哪里人,只關照你是否饑餓,是否寒冷。芝麻葉那點苦味,仿佛能化解旅途的艱辛與異鄉的疏離;面條的筋骨,則補充著繼續前行的氣力。
它也是一碗屬于留守者的面。驛道帶來了流動,也意味著離別。家中婦孺,在男人外出奔波、音訊渺茫的日子里,曬下一筐筐芝麻葉。它易得,耐存,在荒春或漫長的冬夜,抓上一把,就能與手邊尋常的面粉,變出一碗有滋有味、有菜有飯的餐食。這碗面里,有等待的苦澀,也有將苦澀轉化為滋養的堅韌智慧。它讓空蕩蕩的屋舍,依然保有一份暖意與生機。
尾聲:苦味的長亭
如今,驛道早已化作公路與鐵軌,駐馬店也從“駐馬之驛”變成了涌動的人潮與車流。但那一碗芝麻葉面條,依然固執地飄香在尋常巷陌。
它上不了精致的宴席,因為它不夠悅目;它也講不出玄妙的故事,因為它出身過于平凡。但它就是存在著,用那抹獨特的、先苦后醇的滋味,標記著這片土地的記憶年輪。
吃下一碗地道的駐馬店芝麻葉面條,你仿佛吞下了一小段被風干的時光。那里有烈日下采摘的艱辛,有滾水中“殺青”的決絕,有日復一日揉面的耐心,更有古道上那些被風沙模糊了面容的旅人,和無數個炊煙裊裊的、充滿等待與盼望的黃昏。
那微苦的余韻在喉頭久久不散,那不是生活的刁難,而是大地在教你品嘗它最真實、最深厚的滋味——一種將漂泊與堅守、苦澀與回甘,統統接納、熬煮,最終化為前行力量的,古老的生存詩學。
這碗面,便是駐馬店這座“驛站”,留給所有經過或停留的人們,一方最樸素、也最耐咀嚼的味覺碑文。碑文無字,滋味自成春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