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的盛夏,是一場盛大的光之暴政。
太陽將平原烤成一張無邊無際的、微焦的麥餅。空氣在熱浪中扭曲顫動,仿佛大地粗重的喘息。
風是滾燙的,帶著泥土被炙烤后特有的、干燥的芬芳。就在這萬物被曬得有些蔫頭耷腦的時節,一種奇異的植物,卻在地頭壟邊、院角墻根,愈發蓬勃地舒展開來。
它有著薄荷般的齒狀葉片,莖稈卻帶著紫紅的暈,開極細碎的淡紫色小花。無需刻意栽種,它自會從春日的余息里鉆出,在酷暑中長得汪洋恣肆。
這,便是荊芥了。
它的名字,帶著山野的筋骨——“荊”,讓人想起荊棘叢生、未經馴服的原野;“芥”,則是微小卻不容忽視的存在。
這名字本身,便暗示了它非溫室內精心培育的嬌客。而是大地自發生長的、帶著脾性的子民。
在河南,它不與牡丹爭國色,不與菊花比清高。它只屬于盛夏,屬于那被曬得發白的、需要一股清涼與刺激來喚醒的庸常日子。
而當它遇見另一項中原最偉大的發明——面條,一場關于野性與文明、清涼與滾燙、邊緣與中心的奇妙和解,便在唇齒間盛大開幕。

一、 野香:被禁錮的清風
荊芥的魂魄,在于那股子獨一無二的“野香”。它不同于香菜的馥郁撲鼻,也有異于薄荷的直沖腦門。
它的氣味是分層的、復雜的,甚至有些矛盾的。初聞,是一縷極其清冽的、類似檸檬與松針混合的涼意。
仿佛將山澗晨風與林間露水一同揉碎。細辨,這涼意之下,卻潛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藥草的微辛。
不辛辣,而是一種沉靜的、帶有土地底色的銳利。揪一片葉子在指間捻開,那香氣便轟然迸發。
沾在手上,久久不散。像是大地在酷熱中偷偷藏起的一小口清涼的嘆息。
這香氣,是植物為保護自己而生的盔甲。是它拒絕被平庸馴化的身份宣言。
在漫長的農耕文明譜系里,蔬菜瓜果大多朝著更甜、更糯、更肥美的方向被一代代選育。而荊芥,似乎拒絕這種“文明化”的改造。
它固執地保留著那抹原始的“野”與“辛”。仿佛一個不愿完全融入世俗的隱士,在田邊地角保持著最后的驕傲與獨立。
它不提供飽腹的淀粉,不貢獻豐腴的油脂。它只提供氣味,提供一種喚醒感官、沖破沉悶的、精神性的激靈。
在一切滋味都仿佛被熱氣蒸騰得有些疲沓的盛夏,它的出現,本身就是一次味覺的“起義”。
二、 面:黃河水的千年經緯
與荊芥這“野香”相對的,是面條所代表的、極致的“文明”。
河南是小麥的王國。黃河水淤出的沃土,孕育出蛋白質含量豐盈的硬質麥粒。
它們被石磨緩緩碾碎,在女人們有力的臂膀下,與清冽的井水反復交融,揉成光滑而富有彈性的面團。
搟面杖隆隆推進,將面團碾成一片寬闊而均勻的“平原”。再疊起,快刀切下,便成了千絲萬縷、粗細均勻的面條。
這過程,充滿了一種創造的莊嚴:將零散的、粉末狀的麥粒,重組為綿長的、富有韌性與秩序的線條。
面條,是農耕文明對谷物最偉大的再創造之一。是“化整為零,又化零為整”的哲學體現。
是黃河水與中原沃土在人類手指間編織出的、可以食用的經緯。
“撈”面條,則是一種充滿儀式感的“提取”與“淬煉”。大鍋沸水如黃河奔涌,面條投入,在滾浪中沉浮、翻滾。
從生硬變得柔韌,從蒼白變得晶瑩。竹笊籬探入,精準地一撈,瀝去多余的水分。
只留下面條最筋道的魂魄。這“撈”起的,不止是面,更是一份被滾水洗禮過的、去除了雜質的純粹麥香。
是土地能量最集中的呈現。
三、 合:一場冰與火的招安
荊芥與面條的相遇,不是簡單的并列。而是一場充滿張力的“融合儀式”,河南人稱之為“撈面條”。
剛“撈”出的面條,還騰著灼人的熱氣,被盛入粗瓷大碗。緊接著,便是這場儀式的高潮。
洗凈的荊芥,帶著晶瑩的水珠,被整株或略切幾刀,滿滿地覆蓋在滾燙的面條之上。
滾燙的面條與冰涼的荊芥接觸的瞬間,仿佛能聽見“滋”的一聲輕響——那是熱氣與涼意交鋒的號角。
旋即,潑上靈魂的蒜汁。石臼里搗爛的新蒜,兌入涼開水、鹽、陳醋、幾滴小磨香油,或許還有一勺鮮紅的辣椒油。
這碗汁水,咸、酸、辛、香、辣,五味雜陳。恰如復雜的人生況味。
當這碗汁迎頭澆下,滾燙的面條、清涼的荊芥、刺激的蒜汁,便開始了激烈的、最終導向和解的對話。
面條的熱,迅速“馴服”了荊芥的野。高溫讓荊芥那清冽的香氣如同被解除了禁錮,加倍蓬勃地釋放出來。
卻褪去了生澀,變得溫暖而馴順,絲絲縷縷滲入每一根面條的肌理。
同時,荊芥的涼與香,又反過來“招安”了面條的燥熱與單調。
蒜汁的潑辣,則如一位強勢的調停者,以其霸道的味道統一了全場。將麥香、野香、油香、酸香,強行捏合為一個渾然的、令人胃口大開的整體。
食客用筷子深深插入碗底,從下到上大力拌勻。讓每一根裹著油光蒜汁的面條,都沾上幾片已然柔軟的荊芥葉。
入口的瞬間,復雜的滋味在口腔里爆炸:先是蒜香與酸辣打開味蕾。接著是面條扎實筋道的口感和純粹的麥甜。
最后,那一抹荊芥獨特的、清涼微辛的余韻悠然而上。如一陣清風掠過盛夏的原野,將所有的濃烈與燥熱一掃而空。
只留下無比的清爽與通透。
四、 隱喻:中原性格的味覺肖像
這碗荊芥撈面條,因而成為解讀中原性格的一把味覺鑰匙。
中原大地,是文明的核心。承載著最厚重的禮樂典章、最規范的農耕秩序(如同那規整的面條)。
但在這厚重與規范之下,從未真正泯滅的,是一種源自土地深處的、野性的、不屈的生命力與適應力(如同那田邊自生的荊芥)。
歷史上,無數次天災人禍、王朝更迭、移民遷徙,如同滾燙的“蒜汁”一次次潑灑在這片土地上。
中原文明之所以能屢毀屢建,延綿不絕,正因為它有一種強大的“融合”能力。
將滾燙的苦難(熱面)與野性的生機(荊芥),用最潑辣的現實智慧(蒜汁)調和在一起。
最終吞咽下去,化為繼續前行的、扎實的養分。
它不崇尚精致的寡淡,也不追求野蠻的生猛。它崇尚的,是在滾燙與清涼、秩序與野性、厚重與輕靈之間,找到那個充滿張力卻又平衡的點。
這碗面里,有土地的深厚(麥),有歷史的灼熱(滾水),有草根的頑強(荊芥),也有市井的潑辣(蒜汁)。
它不高雅,卻極富生命力;不復雜,卻飽含智慧。
尾聲:野香入世的啟示
盛夏午后,蹲在樹蔭下或坐在自家門檻上,捧著一大碗拌勻的荊芥撈面條,呼嚕呼嚕吃下。
額角滲出細密的汗,鼻尖卻縈繞著荊芥的清涼余香。腹中是踏實的飽足,喉頭是清爽的回味。
你會忽然覺得,這碗面,便是中原百姓面對漫長歷史與嚴酷自然時,那樸素而深邃的生存哲學。
他們從未試圖根除生命的“野性”(荊芥)。而是學會在滾燙的“現實”(面條)中,為它找到一個恰當的位置。
并用一種潑辣的“智慧”(蒜汁)使之和諧。于是,野性被文明包容,文明因野性而不朽。
那一縷倔強的、來自田壟的野香,終于通過一碗最尋常的面條,完成了它“入世”的旅程。
成為千家萬戶夏日記憶中,不可或缺的、帶著清風與生命力的滋味烙印。
這或許就是中原最動人的地方:它用最廣闊的胸懷,將最邊緣的野性,接納為自身文明餐桌上,一道喚醒靈魂的、永恒的前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