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三十七年,江南春闈,貢院外的老槐樹抽了新芽,枝椏間的風裹著墨香,也裹著人心底的潮。
蘇文彥站在貢院門前,青布長衫洗得發白,手里攥著的準考證被汗浸得發皺。他是寒門子弟,十年寒窗,就盼著這一場春闈能搏個前程。同他并肩而立的,還有一個錦衣玉帶的少年,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王承宇。
兩人自幼相識,曾在同一間私塾讀書。只是后來蘇文彥家道中落,王承宇則成了京城有名的才子。此刻王承宇拍著他的肩,笑得和煦:“文彥兄,此番春闈,你我當一較高下?!?/div>
蘇文彥拱手,聲音有些澀:“王公子才學卓絕,小弟怕是望塵莫及?!?/div>
王承宇卻搖頭:“你我之間,何須客套?!?/div>
春闈的題目,是當朝首輔親自擬定的,論的是“吏治與民生”。蘇文彥下筆如飛,胸中丘壑噴薄而出,他寫吏治當以民為本,寫苛政猛于虎,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三場考畢,蘇文彥走出貢院時,只覺渾身脫力,卻又帶著一絲希冀。他在京城無親無故,便住在一間最便宜的客棧里,每日靠著兩個饅頭度日,等著放榜。
放榜那日,天還未亮,貢院外已是人山人海。蘇文彥擠在人群里,目光死死地盯著那張貼在墻上的黃榜。
榜頭是王承宇的名字,狀元。
而他的名字,落在了最末,同進士出身。
蘇文彥苦笑一聲,心下卻也坦然。他知道自己的出身,能得個同進士,已是萬幸。
可沒過幾日,京城卻忽然傳開了一則流言——蘇文彥的試卷,本是狀元之才,卻被王承宇暗中調換了。
流言愈演愈烈,連朝堂之上都有御史參了王承宇一本,說他徇私舞弊,辱沒斯文。
蘇文彥懵了。他從未說過這樣的話,更沒想過要攀咬王承宇。他去找王承宇,想當面問個清楚。
王承宇的府邸,朱門大戶,侍衛林立。蘇文彥遞了帖子,等了足足一個時辰,才被請進了書房。
書房里,王承宇正坐在窗邊喝茶,見他進來,放下茶杯,神色平靜:“文彥兄,你來了?!?/div>
“那些流言……”蘇文彥開門見山,“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承宇抬眸,目光銳利如刀:“是我讓人傳出去的。”
蘇文彥怔住,如遭雷擊:“你……你為何要這么做?”
“因為,”王承宇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道,“我要讓你入閣。”
蘇文彥更懵了:“入閣?我不過是個同進士,如何能入閣?”
“你若只是個尋常的同進士,自然不能。”王承宇負手而立,聲音里帶著一絲無奈,“可你若是那個‘本該是狀元,卻被權貴欺壓’的蘇文彥,就可以?!?/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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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繼續道:“當今圣上,最恨的便是官員結黨營私。我父親是吏部侍郎,在朝中樹敵頗多。此番我高中狀元,本就惹人非議。若是再傳出我調換試卷的流言,御史參我,圣上定會徹查?!?/div>
“徹查的結果,自然是我清白無辜?!蓖醭杏钚α诵Γ翱赡闾K文彥的才名,卻會因此傳遍天下。圣上惜才,定會破格提拔于你。屆時,你入了翰林院,步步升遷,將來入閣拜相,也不是不可能?!?/div>
蘇文彥渾身冰涼,他看著眼前的王承宇,忽然覺得陌生。
“可你這樣做,豈不是毀了自己的名聲?”
“名聲于我而言,不過是錦上添花?!蓖醭杏畹?,“我王家世代為官,根基深厚,區區流言,傷不了我分毫??赡悴煌阈枰粋€機會,一個能讓你鯉魚躍龍門的機會?!?/div>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蘇文彥的肩:“文彥兄,這是一場陽謀。我將你推到風口浪尖,你沒有退路,只能順著這條路走下去。你若不接受,流言便會變成鐵證,你我都會身敗名裂。你若接受,你便能青云直上?!?/div>
蘇文彥沉默了。
他終于明白,王承宇從一開始就布好了局。春闈之上,他的試卷本就足以奪魁,王承宇調換試卷,再放出流言,看似是陷害,實則是捧殺。
這是一場陽謀,無解的陽謀。
他沒有拒絕的余地。
幾日后,圣上親自過問此事,命人調取了兩份試卷。閱卷官們一致認定,蘇文彥的試卷文采斐然,見解獨到,的確有狀元之才。
圣上龍顏大怒,卻又惜才,當即下旨,將蘇文彥擢升為翰林院編修,官居正七品。
而王承宇,因查無實據,加之首輔求情,只是被罰俸三月,依舊是狀元郎。
蘇文彥入宮謝恩那日,路過宮門前的金水橋,遇見了王承宇。
王承宇朝他拱手,笑容依舊和煦:“文彥兄,前途似錦?!?/div>
蘇文彥回禮,聲音平靜無波:“王公子,多謝?!?/div>
他知道,從踏入翰林院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是那個只知埋頭讀書的寒門子弟了。他成了王承宇棋局里的一顆棋子,一步登天,卻也身不由己。
這陽謀,無解。
而這朝堂,本就是一局更大的陽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