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學期開始了,對我們畢業班的學生來說,這是在校的最后一個學期。可是,同學們似乎一點也不緊張。早讀課的鈴聲已響過多時了,多數學生仍在唧唧喳喳地談笑著,像是一個寒假不見,彼此有說不完的話。那可憐的一點讀書聲顯得黯然失色。我津津有味地看著一本小說,我的同桌賈珊珊在小聲地讀著英語。"老馬來了。"不知道誰喊了一嗓子,教室里談笑聲戛然而止。同學們一個個正襟危坐,捧起書本,有的還煞有介事地讀起了書。
班主任馬老師走進教室。他五十開外,頭發花白,臉上深刻著條條皺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使同學們感到奇怪的是,和馬老師一起進來的還有一位大家不熟悉的學生。他中等個頭,衣裝整齊,皮膚黝黑,在眾目睽睽之下,顯得有點局促不安。一看便知,是從農村轉來的。
馬老師走到講臺前,用黑板擦在講臺上敲敲以示安靜,同學們似乎很不情愿地收起書本,有的在大家都停下來時還來一句變調的發音不準的英語,引得大家又竊竊低笑。
"大家靜靜,向大家介紹一下,這是剛從外地轉來的江民同學。從今天起,他將和我們一起學習。大家歡迎!"
教室里響起一陣稀稀落落的拍巴掌的聲音。
馬老師接著說:"江民同學各科成績都很突出,今后大家有什么問題可以問一問。"
介紹過后,那位叫江民被安排在較前面的一張空位子上坐下。
馬老師走了,教室里重又"獲得生機"——大家又唧唧喳喳地聊起了天。那位剛來的同學拿出一本書默默地認真地看起來,似乎并沒有注意周圍的一切。
"假正經!"不知誰冒出一句。我想大概又是后面那幾位大點的男生吧。
二
雖說已是初三最后一個學期,馬上就面臨升學考試了,可不少學生一點也不緊張。有的學生明確表示:"我也不想考什么學校,也考不上什么學校,拿一張畢業證就算了。早點畢業,好出去打工。"現在早讀課和自習課上也有打撲克的了。至于課外活動和中午時間就不用說了,老師也不能總成天看著。下課了,還可以到外面的樹林打。
在周圍同學們地影響下,我漸漸對學習也失去了興趣,整天"泡"在小說里。可是,玩畢竟是玩的人,也有不少學生的學習還是很用功的。令人遺憾的是這樣的學生太少了,每班只有三分之一。那新來的江民就屬于這一類。他總是那樣專心,上課時聚精會神,自習課也一言不發地趴在桌子上做習題。到了課外活動,不少同學像出籠的小鳥,早已玩去了,他還是坐在教室。更讓人不解的是,放學后,大家都回家了,他還留在教室里看啊做的。看上去,那份用功勁真讓人受不了。
說實話,平時混混,考試時抄抄已不是奇怪的事了,這種現象也不是我們一個班,其他班也是這樣,聽說其他學校也是這樣。現在都是獨生子女,嬌生慣養,一點吃不得苦。可是,別人不學我都不奇怪,惟獨珊珊例外。在我的印象中,她對自己的要求是那么嚴,家里也為她的學習提供了極好的條件,她也確實取得了令人滿意的成績。我和珊珊同學快三年了,而且每年都是同桌,我自認為對她還是了解的。可是最近,我發覺她總是神情恍惚,上課也是三心二意,但每次都和江民一樣很晚回家。這使我感到非常奇怪。
三
今天是周末,還沒放學,班級已走得空空的了。我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珊珊叫住我。
"夏小露,等一等,我有一道題想問一下,問完一起回去吧。"
"問誰?"我明知故問。
她沒有理我,拿著書本徑自走到江民位子邊,我只得重新坐下來,掏出小說看起來。可是,看了一會兒,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被他們奇怪的談話吸引住了。
開始時,珊珊是問問題,可是,人家已把題目講完了,珊珊還沒話找話說。
"江民,你每天怎么不回去看書呀?"
江民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回答說:"我家里人口多,在家里不安靜。"
珊珊還想問些什么,江民忽然問:"你還有什么題目要問?"
這顯然是在逐客了,珊珊顯得有點緊張,說:"沒,沒有了。"拿著書本知趣地走開了。江民又把頭埋進書本。
在回家的路上,我問:"珊珊,你最近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珊珊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低聲回答。
"你自己心里想什么,自己怎么會不知道?"
聽了她的話,我有點生氣了,連問話也生硬了許多。要在平時,我們用這種口氣,肯定又在爭論什么問題,珊珊也絕不會放過我,可是今天,她一點反駁我的意思也沒有。只是用懇求的眼光看著我,對我說:
"小露,今晚到我家睡,陪陪我,好嗎?"
"好吧。"
四
珊珊家我是常去的,只是為了學習,她很少邀請什么人到她家去玩。珊珊父母是做生意的,經常不在家。父母為了她的學習,專為她準備了一個小房間。
見我進來,珊珊指指沙發,叫我坐下。
"你叫我來干什么?"我問。
"我想找你談談。"
"那就談吧!"我兩手一攤,做了個愿意奉陪的架勢。
"小露,你經常看小說,你知道戀愛的人是不是總是很苦惱呢?"
我吃了一驚,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談戀愛了?和誰?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大概就是那個江民吧?"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的,我很喜歡他……"
"你瘋了!你才多大呀!這樣下去,你會后悔的!"
"我現在對學習一點興趣也沒有,我也不知道我現在該怎么辦。""是他追你的?"
在我的想象中,肯定是這樣。珊珊人漂亮,學習好,家里的條件又好,那個江民算什么!
"不,不是的,他還不知道呢。"
"他不知道?!"
"我今天找你來,就是想請你晚上陪我到他家去,找他談談。"我現在真的認為珊珊頭腦有些不正常了。
"不,我不會去的。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前幾天,為談戀愛的事,學校還處分幾個呢。"
"我不管這些。"
我知道珊珊一向是任性慣了的,她想干什么誰也阻止不了的。
"小露,你肯不肯陪我?不陪我,我就一個人去。"
"別開玩笑了,深更半夜的,一個女孩子去一個男孩子家是什么意思?好吧,我陪你去。"
我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很不情愿,并且希望江民給她個閉門羹,使她迷途知返。
五
我跟著珊珊很快就到了江民家。江民的家是剛搬來的,大概很多同學并不知道他家,我就不知道,不知珊珊是怎么知道的。
江民家的房子是很破舊的,當珊珊說這就是她家時,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除了房子破舊外,四周也很不整潔,前面堆著草堆,墻邊有豬哼叫的聲音。走進屋,我更嚇了一跳,里面很昏暗,而且凌亂不堪,地面高低不平。東邊房間有一盞油燈(這里可能沒通電),油燈下坐著的就是江民。在門檻上還有一位年邁的老媽媽,也許年老的緣故,眼睛有點看不清楚,我們進了屋,她也沒注意。直到走到東房門口了,她才問:"誰呀?"江民聞聲抬起頭,一看是我們,連忙站起來讓座。
"你們這時候來,有什么事嗎?"
我們一時被問得楞了,還是珊珊反應快,說:"我們來,想問一道題目。"
"坐吧。"江民指指一張靠墻的小木床,上面有一條不新的被。
江民似乎已經注意到我們的一臉的疑惑,解釋說:"我們家是剛搬來的,還沒有蓋房子,暫時住在這里。"
"你們家就兩口人?"我問。
"他的爸爸和兩個哥哥都到湖上打魚了。你們都是小民的同學吧?小民在學校的學習咋樣呀?"
"江民在我們班成績最好!"我說。
"唉,他兩個哥哥都不識字,整天在船上打魚,到現在還沒成家。他要是學習好就好了。"
"媽,你去歇歇吧。我們還要學習呢。"
"好,你們學吧。"
老媽媽摸摸索索地走了,房間里只剩下我們三人。
"你們說有題目問,是什么題目呀?"
我們一時無話可說,最后還是珊珊低頭小聲說:"我們沒有題目,來玩玩的。"
江民一聽,顯然有些不高興,不輕不重地說:
"別開玩笑了,都什么時候了。你們有時間玩,我可沒時間。"
我聽他說的話,氣不打一處來。江民的話還沒說完,珊珊已經沖出屋子,我也跟著跑出來。
"這家伙怎么這樣無情?"我邊走邊發牢騷。
"這也難怪,他家那么困難,怎么能不用功呢?"
珊珊沒再說什么。
回到珊珊家,珊珊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我卻暗自得意,心想,你現在總該死心了吧!
已經十一點了,我上床看了一會小說就睡了。珊珊呆呆地坐在寫字臺前,也不知她是什么時候睡的。
六
時間過得很快,離升學考試還有不到兩個月了,家長和老師因為知道我有些基礎,又知道從開學到現在很不用功,便經常督促我。在家庭和學校的雙重壓力下,我硬著頭皮學著。作業像小山一樣堆積下來。小說早已無暇顧及了。在父母的強令下,我每天除了上課就得回家閉門學習,我失去了自由,和珊珊在一起玩的時間自然也有限了。
大概還是江民的緣故吧,最近珊珊經常借故生病不來上課。聽說有一段時間,江民在教室學習,珊珊仍然默默坐在教室的一個角落。空空的教室只留下他們兩人的身影。我還聽說珊珊也找過江民,只不過還是碰了釘子。我有時問問她,也只是簡單的一句:"我沒心思學。"我為珊珊感到悲哀。
教室里那些無聊的學生除了吹牛外,私下里又多了一個話題,就是議論珊珊和江民的事,當然,當著他們的面是不說的。
"珊珊真可惜,本來成績多好啊!"
"唉,都是江民那小子!"
"跟人家江民有什么關系,我聽說是她自己自作多情。"
"這次畢業考試都是問題。"
……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正好有一道題不會做,就朝老師辦公室走去。還沒進辦公室,里面也是同樣的議論——
"馬老師,你們班的賈珊珊怎么啦?"
"唉,這個學生太任性了,我找她也談過不止一次了,到她家也去過幾次,還是不愿來上課。"
"這個學生的成績一直很好的呀!"
"唉,現在的學生真說不清!"
……
嘆息了一會,各人重又把頭埋進一堆堆的作業里。我看到馬老師還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我沒進辦公室,轉身離開了。
七
今天晚上,按照父母的規定,我又該學習了,可我怎么也坐不住。趁父母不在家,我偷偷溜了出來。我要找珊珊他們好好談談。
我首先到了江民家。不出我所料,江民正獨自一人坐在油燈下用功呢。這次江民媽不在家。
江民見有人進來,從書本上抬起頭來——
"夏小露,你這么晚來干什么?不會再是問作業的吧?"
這家伙真夠缺德的,不但不給個座,話里還帶刺。我也不客氣,進屋就朝床上一坐。
"我沒有問題問你,就是有也不問你!"
"那你來干什么?"
"我來問問你和賈珊珊的事。"
"賈珊珊?我和她有什么事?"
"別裝蒜了!自從那次我們倆找過你后,她一個人又找過你幾次?"
"就來過一次,是請我看電影的。我因為功課緊,沒去。"
"江民,你的面子真大呀!你為什么不去?"
"不是我面子大,主要是功課太緊了,另外,我也不想單獨和女生看電影。"
"珊珊一直很喜歡你,你知道嗎?"
"喜歡我?我有什么好喜歡的?況且,我根本就沒有想過在初中時就談戀愛。"
"別假正經了!珊珊有什么不好?"
"夏小露,我不像你們。你們都看到了,我上學并不容易,我不想在這時候浪費自己的時間。"
"調子真高啊!"
這時的江民比一開始老實多了。聽了我的話,似乎在想些什么。
"夏小露,不管你怎么說,我確實是這么想的,也想這么做。至于,我的做法傷害了什么人,完全不是我故意的。我知道,家里人和老師對我的希望很大,我不想辜負他們,更不想愧對自己的一生。"
"你怎么像從另一世界過來的?你和我們這里的學生真不同。"
我被江民的話感動了,可嘴上還不服輸。過了一會,我又問:
"江民,這些話你對珊珊說過嗎?"
"沒有。我們很少談話。我也不知道她心理想些什么。"
"班級上的流言,你也沒聽到嗎?"
"聽到了。可是,我們間的關系很正常,我也不怕人家說什么。不錯,每次放學后班上只剩我們倆人,可賈珊珊除問我一些題目外,我們并沒有談過什么。只是,賈珊珊問我題目時總是三心而意的。顯得很不專心,我也沒在意。馬老師也問過我這件事,我也說我們關系正常。"
"珊珊病了,我們去看看好嗎?順便解釋一下。"
江民沒說什么。
"我們走吧,時間不早了。"我說。
八
我們一起來到珊珊家,見珊珊坐在書桌邊看書,像是并沒生病。見我們進來,她慌忙站起來,給我們讓座,替我們倒茶。
"賈珊珊,真對不起!只怪我平時性子太急,又只顧自己學習,沒有向你解釋清楚。"坐下來后,江民忙著解釋說。
"不,江民,一點也不怪你,都怪我自己!"
"珊珊,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說。
"自從我不想學習后,馬老師經常找到我,他也這么說。我現在知道我錯了,我想從頭開始學。"
"可是,你在家又有什么用呢?"我問。
"我能學好的。現在我的心平靜多了。"珊珊說。
"你不能再回學校嗎?"江民問。
"不,我不想去。我怕看到同學和老師們的目光。我和馬老師請過假了。"
我們無可奈何。臨走時,我答應經常來看她;江民也說有什么學習上的問題,他也盡量幫助解決。
九
珊珊真的不來上課了,老師和同學們都為她嘆息。 在緊張的復習中,學生們又迎來了升學考試。自然,在這中間也有過著逍遙日子的。學是學的,玩是玩的;學的是少的,玩的人是多的。有的在畢業考試以后干脆不來了——他們是不想參加升學考試的,自然也無需參加升學考試的復習了。聽說有的已進廠了,在家的也做起了買賣。 我仍然經常去看珊珊,只是對珊珊的做法深深擔憂。 擔憂歸擔憂,現實中的事是不會隨人們的意愿改變的。中考過后,在焦急地等待中,成績終于下來了。江民總分六百多,還是全校第一,珊珊只有四百多分。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一切又在情理之中。 成績出來后,為怕珊珊精神上受不住,馬老師叫上我們幾個和珊珊處得不錯的女生去看看她。本來想叫江民和我們一起去的,江民和他哥哥下湖打魚了。 見我們去看她,珊珊難過地對馬老師說:"馬老師,謝謝您能來看我!我太對不起您了!"說著話,眼淚已奪眶而出了。 "小露,我也對不起你們!在我困難的時候,你們對我那樣關心。" "珊珊,別這么說。"我走到珊珊身邊坐下說。 "你考得怎么樣?"珊珊問我。 "五百二十一分。" "我祝賀你!"珊珊拉著我的手說,面色憂郁。 "馬老師,我能再補一年嗎?""當然可以了!"
姍姍笑了,我們也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