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座橋
文圖||蔻子
“走,咱早點走!”我剛放下稀飯碗,最后一口蒸饃還沒有咽下,父親就催促起來。
“這老天爺,咋睜開眼就下雪,恁倆等等再走吧!”母親看看天,看北風卷著雪片,瓦房頂上一片白,一臉愁容。
“不能等!越早走越好走。車不等人!”一向溫和的父親聲音少有的嚴厲。
父親系緊頭上的草帽,系緊披在身上的塑料布,從堂屋里推出家里僅有的那輛只有車軸明晃晃、其他地方都是鐵紅色銹斑的自行車。頭天晚上,父親已經把自行車腳蹬的軸擰緊了,腳蹬不再像被毒日頭曬蔫的茄子葉,耷拉著;鏈條上抹上了油,不會咯吱咯吱像齲齒啃骨頭,只響不轉圈兒;后座的夾子,平平整整服服帖帖,不是平時這邊支棱著一根彈簧那邊翹起來一根鐵絲。
我和父親一樣的打扮,只是懷里多了一個塑料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包裹,里面是我的換洗衣服。
“坐上吧。”剛走出村兒,走上南北向的通往鎮子的路,父親就對我說。
“我騎(自行車),您坐!”鋪滿一層毛絨絨雪花的土路,依稀可見牛蹄印、馬車轱轆印、架子車車轍兒的模樣,這可不比平時的晴天,這20多里的泥路,不好走。個子比我矮半頭的父親,能行嗎?我不由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磨嘰啥,車又不等咱!”父親說得不容商量。我猶豫的當兒,父親哐當哐當左腳蹬腳蹬,右腳用力緊跟幾步在地上劃,右腿用力向上一抬,嘩啦一聲坐上了自行車座,復又抬起屁股,一手扶車把,一手拉好披在身上的塑料布。
我趕緊拽好身上的塑料布,緊跑幾步,噌一下坐上了后座。自行車左右搖晃了幾下,我心里一怕,全身都蜷了起來。晃了幾下,車兒穩了。我手腳安心地抻開,全身才放松下來。
“又送恁小閨女兒去縣城哩!”從村兒到鎮上,一條筆直的南北路三里多長。路上有幾個來往的村兒里的叔伯騎著自行車,大聲打著招呼。他們都是趁下雨不下地,到鎮子里買東西的。父親埋頭騎車,顧不上抬頭看,只是大聲答應一聲“是哩!”。
“大學生,開學啦!”他們瞅見后座的我,臉上露出羨慕的欣喜的光,沖我喊。“開學啦!”我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就是個中專生,村兒里的鄉親看見我就喊“大學生”,哎。
“到學校,別給同學擱氣(生氣)!”剛出鎮子,拐到往縣城去的略寬的土路上,由東往西大概走了一里多地,一直沉默的父親甕聲甕氣地說。
父親像家里的那頭老黃牛,年年月月天天,汗水全灑在了20多畝莊稼地里。似乎是把力氣和話語都給了黃土和莊稼,回家很少聽見他說話。農閑的晚上,鄰居們喜歡來我家噴空兒,天南地北,東家長西家短,這家閨女那家小子的糗事,說和笑和吵鬧像秋天枝頭熟透的棗,劈里啪啦落下來。父親坐在小板凳上抽煙,幾乎不搭腔。在熱鬧里沉默著,像熱鬧的旁觀者。只有母親有說有笑。
姐姐讀高三,哥哥讀高二,我是家里也是村里第一個考上中專的。奶奶去年在家做飯時忽然半身不遂,所幸爺爺在伺候莊稼上還能搭把手……一家人生活的擔子,幾乎是父親一個人扛著。本就木訥的父親這些年顯得愈加沉默。他這樣叮囑我,是因為看見我一個寒假在家,也像他一樣除了干活兒,不怎么呱啦呱啦地說話,擔心了?
上中專之前,我最遠的地方是到離家六七里地的隔壁村上初中,沒有爸媽的學校呆不住,每周我都跑回家。考上中專,一下子到離家一百多里的許昌上學,為了省路費,一學期只能回家一次。我的心上忽然像壓上了一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城市,和我生活的農村大不一樣。同學們吃的穿的用的,搽的抹的戴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別提說話了,我的手腳都沒有地方擺放。別提和同學們不鬧別扭了,我一點兒也看不慣他們的言談舉止,懶得搭理他們。越是看不慣越是憋悶……
父親的這句叮嚀,像一把火扔勁了油鍋,嘭,點燃了一直窩在我心里的一團火。“她們都不好!”我一肚子的火氣噴了出來,臉前的雪花都嚇得化成了水。
“先看自己再說別人!”父親還是甕聲甕氣,卻是少有的嚴肅。
哼,您又沒有見過城里人,如果不是送我上學,都活了大半輩子了,恐怕縣城還沒有來過,就知道拿農村人的標準來批評我!我不敢頂嘴,只是在心里暗暗埋怨沒有見過世面的父親。
聽見父親咯噔咯噔蹬車的聲音,伴隨著他拉風箱一樣的呼哧呼哧喘氣聲,我咽下了滿心的不滿,緊閉著嘴不吱聲了。
雪花由出門兒時的指甲蓋大,漸漸變成蘆席大,隨風刮到臉上,不是看見的軟綿綿的,而是像藤條在抽打。
我抱緊懷里的包裹,下巴緊緊抵在包裹上,只恨草帽沿太小,風和雪還是直打臉、還是一個勁兒直往脖子里鉆。
“到學校好好學(習)!”父親猛弓腰猛蹬車兒,自行車在一下子上了石板橋,他緊跟著嗡聲嗡氣吐出來這句話。
這座石板橋是通往縣城唯一的橋,往西的岔路口就是縣城的汽車站。想著馬上又是我一個人被扔到百里之外的學校,我滿腹的火竟然散了熄了,涌起一股不舍來。“中”,我嘴上答應了父親。
很快就到了汽車站。父親把車扎在一棵大樹下,“人多,你站這兒別動,我去買票。”父親嗡聲嗡氣說。我跺跺麻木的雙腿,扯扯草帽,一抬頭,看見父親的臉龐通紅通紅,滿臉都是水,不知是汗水還是雪水,帽檐壓住的灰白的一圈兒頭發濕淋淋水洗過一樣。沒等我說話,他轉身向售票窗口走去。看著父親披著白色塑料布,穿著黑藍色棉襖,黑藍色棉褲,戴著草帽的身影,一腳高一腳低地快步擠進買票的隊伍,我的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
我趕緊低下頭擦淚,假裝松松勒得脖子疼的草帽繩兒。怕別人笑話,剛過完年才幾天,哭啥哭?更怕父親看見,被生活重壓的他心上又要掛上一份牽掛。我把自行車前梁上捆的被子解下來,和抱了一路的包裹放一起,還用塑料布包好,重新捆好。我抬頭時,他向我走來,還是一腳高一腳低,大概腿腳還沒有緩過勁兒來。我緊走幾步迎上他。“給,車票,拿好,別丟了!”他把手里捏得緊緊的車票遞到我手里,通紅通紅的一臉水的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笑意。
他看見我收拾好了東西,似乎有點意外,忽然沒事情可做了,一下子愣在那里。他瞅著上車下車的人群,停了一會兒說:“草帽和塑料布給我,你背好東西準備上車吧,我該回家了。有事兒記著給家里寫信!”我解下頭上戴的草帽和身上披的塑料布,掬起行李,他推起自行車。只見他哐當哐當左腳蹬腳蹬,右腳用力緊跟幾步在地上劃,右腿用力向上一抬,嘩啦一聲坐上了自行車座,復又抬起屁股,一手扶車把,一手拉好披在身上的塑料布。車兒左右晃了幾下,我心里一怕,全身都蜷了起來。晃了幾下,車兒穩了,我手腳抻開,全身才放松起來。
我追到車站門口,他披著白色塑料布,穿著黑藍色棉襖,黑藍色棉褲,戴著草帽的身影,騎著自行車,騎過那座橋,在橋東頭兒下了坡,看不見了。
我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汽車向前行駛,我的眼前又浮現出父親披著白色塑料布,穿著黑藍色棉襖,黑藍色棉褲,戴著草帽,通紅的臉上掛滿汗水雪水的模樣。
父親一次次把我送過橋,把我送到了夢想的遠方。我一步步接近我的夢想,也把父親寫進了我的新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