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抽屜不上鎖,卻比任何一把黃銅鎖都更難打開。那是書房里最沉默的存在,像一口時間的深井,投不進多少天光。十五歲那年的盛夏,我第一次企圖闖入——趁著他午睡的間隙,指尖剛觸到冰涼的銅環,便聽見身后輕咳:“里面沒什么好看的。”聲音里沒有責備,卻有一種不容涉足的疏離。抽屜在我心中,從此成了一塊禁地。
高考結束那夜,我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勇氣,再次站在它面前。父親沒有阻攔,只是默默走開。我拉開抽屜,沒有預想中的秘密文件或舊日情書,只有一疊疊厚得驚人的紙。我抽出一沓——是剪紙。繁復到令人目眩的圖案:糾纏的藤蔓,怒放的牡丹,還有無數我叫不出名字的奇花異草。紙頁泛黃發脆,邊緣卻光滑如撫摸過千百次的舊絲綢。它們被壓得極平整,像沉睡的、紙做的蝴蝶。我愣住了,這與我少年時想象中父親的世界——由賬本、圖紙和沉默構成的實用主義世界——格格不入。
“這都是你奶奶剪的。”父親的聲音忽然在身后響起,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她走后,就只剩下這些了。”
那天下午,陽光第一次慷慨地涌入書房。父親在我身旁坐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講述那些剪紙的去處。他告訴我,每一幅花樣,都對應著家里一件早已消失的舊物。
他抽出一張極盡繁復的“喜鵲登梅”,紙的背面,用極細的鉛筆寫著:“民國三十七年臘月,母親嫁衣紋樣。衣為蘇杭紅緞,已于七六年霉壞。”
又拿起一幅玲瓏的“五蝠捧壽”:“此為曾祖母親用帳鉤墜花,銀質,五三年獻與國家。”
他一張張地翻找,枯瘦的手指在紙頁間溫柔地穿行,仿佛怕驚擾了誰的安眠。“這是老宅窗欞上的冰裂紋……這是你太爺爺煙袋荷包上的云頭紋……這是祠堂供桌圍幔的八寶紋,那幔子,破四舊時燒了。”
他的語調平緩,沒有悲傷,只有一種考古學家般的精確。我的目光卻無法從那些“物證”上移開——在“樟木箱面嵌螺鈿紋樣”旁,他用小楷注明:“箱體完好,螺鈿于動亂中被悉數刮去,留白痕如地圖。”
我終于明白,他繼承并延續的,是怎樣一項孤獨而浩大的工程:以剪刀和紅紙為墓碑,為所有湮滅于時光與劫難中的家族記憶,舉行一場場安靜、體面、永不終結的葬禮。他無法阻止它們的離去,便選擇以最極致的美,為它們的形貌留下最莊嚴的拓片。
我拿起最底下的一張。那只是一只極其簡單的蝴蝶,線條甚至有些笨拙,與上面那些鬼斧神工的技藝相比,稚嫩得像孩童的涂鴉。紙是簇新的,背面沒有注解。
父親的目光落在那蝴蝶上,整個人忽然柔軟下來,像被午后的陽光曬透了。“這張,”他頓了頓,“是你小時候,第一回抓起剪刀,在紙上啃出來的模樣。你媽當時還笑,說像片破葉子。”
我怔怔地看著那只歪斜的蝴蝶,它那么輕,卻又那么重。原來,這抽屜里最珍貴的,并非那些為消逝的華美所立的豐碑,而是為一段正在生長的、平凡而毛糙的當下,所悄悄預留的位置。
上大學離家前的晚上,我將一方疊好的手帕放進那只抽屜。帕子一角,用蹩腳的針腳繡著一朵小小的、不成形的梅花。我沒有寫任何注解。
我知道父親會懂。這抽屜早已不是時間的墳墓。它是我們共有的、一部無言的契約,一場靜默的交接。從此以后,那些需要被記住的光的形狀、愛的溫度,都將以這種方式,在我們之間,獲得比物質更恒久的存續。記憶的傳承,原來不需要博物館的穹頂,只需一個不上鎖的抽屜,和兩代人心照不宣的、溫柔的堅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