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的秋風,卷著渭水的寒意,掠過蒙恬駐守的上郡長城。兩千多年前,一道裹著鴆毒的詔書,從京城疾馳而來,擊碎了一位仁厚公子的所有希冀。他是扶蘇,秦始皇的長子,大秦帝國最受矚目的繼承者。他的血脈里,流淌著帝王家的尊榮,也藏著一顆體恤蒼生的仁心。他曾夢想著以儒治國,撫平父親鐵腕統治下的民生瘡痍,卻最終在一紙偽詔前,飲恨自刎。他的意難平,是仁心難施的遺憾,是父子隔閡的悲愴,是大秦江山未能走上另一條道路的千古悵惘。
扶蘇的名字,取自《詩經》“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帶著草木的溫潤與清雅。他自幼熟讀儒家經典,骨子里浸透著“仁政愛民”的思想。彼時的大秦,剛剛掃平六國,天下初定,卻因秦始皇的嚴刑峻法、繁重徭役而暗流涌動。筑長城、修馳道、建阿房宮、造驪山陵,數百萬民夫被征發,無數家庭妻離子散;焚書坑儒的烈焰,燒斷了百家爭鳴的文脈,也爭鳴的文脈,也燒冷了天下士子的心。扶蘇看在眼里,痛在心頭。他屢次上書勸諫父親:“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這番肺腑之言,卻觸怒了剛愎自用的秦始皇。在嬴政眼中,扶蘇的仁厚,是懦弱;扶蘇的勸諫,是質疑自己的權威。他一心想要打造一個鐵桶江山,用鐵血手腕震懾天下,卻忘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盛怒之下,秦始皇將扶蘇貶至上郡,讓他協助蒙恬修筑長城,抵御匈奴。這一貶,看似是流放,實則是將這位仁厚的長子,從權力中心推開,也為后來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上郡的風沙,吹糙了扶蘇的臉龐,卻從未磨滅他心中的仁念。他與蒙恬朝夕相伴,看著戍卒們頂著寒風修筑長城,看著邊塞百姓在胡馬的威脅下艱難度日,心中的治國藍圖愈發清晰。他深知,大秦需要的不是無休止的征伐與徭役,而是休養生息,是輕徭薄賦,是用仁政收攏天下民心。蒙恬也對這位心懷蒼生的公子敬重有加,兩人亦師亦友,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在長城腳下的日日夜夜,扶蘇時常遙望咸陽的方向,期盼著父親能夠回心轉意,召他回京,讓他有機會踐行自己的理想。
他不知道,咸陽的宮廷里,早已暗流涌動。秦始皇晚年沉迷長生,篤信方士之言,數次東巡,尋求仙藥。公元前210年,第五次東巡的隊伍行至沙丘,嬴政病入膏肓。彌留之際,他終于想起了遠在上郡的長子扶蘇。他自知一生鐵腕,樹敵無數,唯有仁厚的扶蘇,才能穩住大秦的江山。于是,他立下遺詔,命扶蘇“與喪會咸陽而葬”,這便是要將皇位傳予扶蘇的明證。
可這份承載著大秦未來的遺詔,卻成了趙高與李斯篡權的工具。趙高素來與扶蘇不和,他深知,若扶蘇繼位,自己必無容身之地;李斯則擔心,扶蘇重用蒙恬,會動搖自己的丞相之位。兩人一拍即合,篡改遺詔,立昏庸無能的胡亥為帝,又偽造了一封賜死扶蘇的詔書。詔書中,羅列了扶蘇“不孝”“失職”的罪名,逼他即刻自盡。
當偽詔送到上郡時,扶蘇正在與蒙恬巡查長城。他接過詔書,看著上面冰冷的文字,如遭雷擊。蒙恬一眼便看出了破綻,勸他:“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將三十萬眾守邊,公子為監,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來,即自殺,安知其非詐?請復請,復請而后死,未晚也。”
字字懇切,句句在理。可扶蘇的骨子里,終究是個儒者。他重孝道,信君父,縱使心中有萬般疑惑,也不愿背負“抗旨不孝”的罪名。他望著咸陽的方向,淚水潸然落下。他想起了父親的威嚴,想起了自己數次勸諫后的斥責,想起了那些因苛政而流離失所的百姓。他緩緩拔出佩劍,對著東方叩首:“父賜子死,尚安復請?”
劍光一閃,鮮血染紅了上郡的黃沙。這位心懷仁政的公子,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短暫的一生。他至死都不知道,那封詔書是偽造的;至死都不知道,父親在彌留之際,最牽掛的人是他;至死都不知道,他的死,讓大秦失去了最后一次走向仁政的機會。
扶蘇死后,胡亥繼位,是為秦二世。趙高與李斯把持朝政,橫征暴斂,比秦始皇有過之而無不及。不久之后,陳勝吳廣在大澤鄉揭竿而起,六國舊貴族紛紛響應,大秦帝國如大廈傾頹,僅僅存在了十五年,便轟然倒塌。
千年之后,上郡的長城依舊蜿蜒,咸陽的宮闕早已化作塵土。扶蘇的名字,卻留在了歷史的長河里,成為了無數人心中的遺憾。他的意難平,是仁心未展的遺憾——他本可以用儒家的仁政,撫平大秦的戾氣,讓百姓安居樂業;是父子失和的悲愴——他與父親,一個懷柔,一個鐵血,終究未能解開彼此心中的隔閡;是家國傾覆的悵惘——他的死,不僅是個人的悲劇,更是大秦的悲劇。
倘若扶蘇能夠繼位,大秦的歷史會不會改寫?倘若那份遺詔沒有被篡改,天下蒼生會不會少受些戰亂之苦?這些問題,早已隨著歲月的流逝,化作了無解的謎題。唯有那道飲恨的劍光,那片染血的黃沙,依舊在訴說著這位仁厚公子的千古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