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時,窗上結(jié)著薄薄的冰花,像是昨夜寒氣偷偷繪就的紋樣。爐上的水壺剛剛發(fā)出細(xì)弱的嘶鳴,我便關(guān)了火——用不著滾燙,八十五度的水正好。捻一小撮朋友寄來的白茶,看那銀灰?guī)ЬG的葉片蜷曲著落入素白的瓷壺。

我忽然想起陶淵明的句子來:“靄靄停云,蒙蒙時雨。”他說的雖是春日的云,但冬日里這一縷茶煙,何嘗不是停駐在我斗室之內(nèi)的、小小的云呢?它沒有雨的負(fù)擔(dān),只是停著,懸著,終要消散的;而這消散,也是一種輕盈的去處。
推開門去取院中梅枝上的雪。雪是昨夜落的,不厚,恰恰蓋住瓦楞,像一床勻凈的棉花。梅枝承不住太多的白,微微地彎著,卻又彎得很有分寸,不肯失了風(fēng)骨。取最上層的雪,那未曾沾染塵土的。指尖觸到時,是一種清冽的、幾乎要刺痛皮膚的涼。
捧雪回來時,鄰家的婦人正在晾曬冬衣。厚重的羽絨服、羊毛毯子,在竹竿上徐徐地展開,吸飽了稀薄的陽光,顯得有些臃腫。她看見我手中的雪,笑了:“還學(xué)妙玉呢?”我也笑,沒有答話。

心里卻想,妙玉是何等孤潔的人,她收集梅花上的雪,埋在地下五年才取出烹茶,那是一種執(zhí)著的輕盈。而我的隨意,或許才是真正的放下——這雪水今年若不煮茶,明日太陽一出,也就化了。化了便化了。
回到屋里,用雪水再煎了一壺茶。這一次的茶香,似乎更清透了些。握著溫?zé)岬牟璞创巴夤舛d禿的樹枝劃破鉛灰色的天空。那些枝丫的線條瘦硬而簡潔,沒有任何多余的修飾。它們讓我想起王維的詩句:“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

雖然寫的不是冬景,但那種瘦勁、那種以少勝多的意境,卻是相通的。冬日的樹,褪去了春的喧鬧、夏的繁茂、秋的斑斕,只剩下最本質(zhì)的骨架。這何嘗不是一種輕盈?卸下了所有裝飾,坦然地面對天空與寒風(fēng)。
忽然記起多年前的冬天,也是這樣冷。那時還年輕,總以為生活應(yīng)該是一襲華美的袍,要繡滿錦繡才不辜負(fù)青春。于是拼命地往身上加?xùn)|西:繁復(fù)的人際、冗余的物質(zhì)、虛浮的名聲。有一年冬夜,整理衣柜,竟發(fā)現(xiàn)許多未曾拆標(biāo)的衣裳,許多一次也未佩戴的首飾。

它們堆在那里,無聲地訴說著我的貪婪與慌張。那個夜晚,我開始一件件地整理,舍棄,捐贈。當(dāng)衣柜空出一半時,心里竟有種奇異的輕松。原來,擁有不是填充,而是選擇;生命的豐盈,不在于堆積,而在于留存的空間。
這些年來,漸漸學(xué)會了做減法。話少了,但更真;交往的人少了,但情誼深了;想要的東西少了,但每一樣都真正屬于自己。就像此刻的冬日庭院,萬物刪繁就簡,只留必要的線條與輪廓。
茶涼了,我又續(xù)上溫水。茶葉經(jīng)過兩次沖泡,已經(jīng)完全舒展開來,靜靜地沉在壺底。它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將所有的香氣與滋味都給了水,然后坦然地下沉。這最后的姿態(tài),也是輕盈的——不掙扎,不抗拒,順應(yīng)著自然的法則。

天色向晚了。遠(yuǎn)處的山巒輪廓漸漸模糊,與暮靄融在一起。有歸巢的鳥雀掠過天空,翅膀劃出的弧線,很快就被更大的寂靜吞沒。我起身,將壺中剩余的茶湯慢慢澆在院角的梅樹下。茶水滲入泥土,帶著余溫,也帶著我這一日的清閑。
當(dāng)月光淡淡地照進(jìn)窗欞時,我仿佛聽見整個冬天,都在以寂靜的韻律,輕輕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