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2025年的初雪輕輕覆蓋著故宮的琉璃瓦，這座曾經名為紫禁城的宮殿，在雪花中顯得格外靜謐。百年前，明朝的最后時光里，也有無數場這樣的雪落下，但那些雪花帶來的不是詩意，而是一個王朝的窒息。
當明代文人張岱在《湖心亭看雪》中寫下“崇禎五年十二月”時，他懷念的是怡情雪景中的故國，而這個時期的大明王朝正被一場波及全球的氣候異常推向深淵。
十七世紀中葉，世界進入了被稱為“小冰河期”的氣候異常階段。根據氣候學研究，此時中國正處于此次寒冷期的高峰。萬歷至崇禎年間，冬季異常延長，夏季短暫而涼爽，農業生長期縮短達一個月之久。黃河以南地區冬季降雪頻率較前代增加三倍，江南地區河流結冰厚度可承載車馬通行。
《明史·五行志》中寥寥數字卻將這場氣候災難的悲慘真實地呈現出來：“崇禎元年，陜西大旱；二年，浙江大水；三年，陜西旱；四年，河南蝗……連歲饑饉，人相食。”這場嚴寒并非中國獨有，全球范圍內，從歐洲到北美都經歷著類似的極端寒冷，但在人口密集、農業依賴季風的中國，這場氣候變化的影響被無限放大。
圖源：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考古學報》1972年第1期
氣候學家竺可楨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中指出，崇禎時期正處于一個歷史氣溫的低谷。這張氣溫變化曲線圖直觀地顯示，明末的氣溫不斷走向歷史低點。
低溫帶來的不僅是體感上的寒冷，更是一系列致命的連鎖反應：農作物減產導致糧價飛漲，旱澇災害頻發迫使流民四起，北方邊境因草原退化而壓力倍增。朝廷稅收銳減，賑災支出卻不斷攀升，財政逐漸陷入枯竭。天災與人禍開始交織，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在收緊！
當氣候異常成為日常，它也逐漸滲透進了那個時代文人的筆墨之中。崇禎時期的書畫詩文，無意間也成為了氣候災難的見證者，記錄著一個王朝在嚴寒中的掙扎。
圖源：故宮博物院官網
項圣謨創作于崇禎十四年冬的《雪影漁人圖軸》極具代表性。畫面中皚皚白雪覆蓋四株老樹，枝干挺拔卻盡顯蕭索。樹下岸邊，一漁舟獨泊，漁夫身披蓑衣立于船頭。整幅畫面籠罩在清冷蒼茫的氛圍中。
而關鍵一處在于右上角的題詩：“漫漫雪影耀江光，一棹漁人十指僵。欲泊林皋何處穩，宜隨風浪酒為鄉。崇禎十四年（1641）入夏大旱，憶春雪連綿，寫此小景就題見志。”直白地道出了明末時節自然災害頻發，落筆處全是對時局艱難的深沉隱喻。
如果說書畫是無聲的凝視，那么詩文便是直接的歌哭。在詩人的筆下，寒冷有了具體的形態與重量。
出生于廣東的南明重臣郭之奇曾寫下《春日苦雪》：“日不自明借雪光，雪憑風勢敢飛揚。春和力淺難開歲，晦盡功微未退藏。積素每教塵作縞，凝寒翻遣酒為陽。浮云黲黷真無賴，羈束愁人在水方。”一個“苦”道盡了困守東南、壯志難伸的悲憤。個人的命運與王朝的飄搖，都在這一場不合時宜的春雪中凝固。
而生于浙江的彭孫貽在《積雪》中，用更貼近生活的視角刻畫了嚴寒：“朔云吹不已，更作滿城寒。河畔冰初合，林端雪未干。掃籬開客徑，乞火斷鄰餐。相對添華發，明年制籜冠。”詩中既有“掃籬開客徑”的文人雅趣，也有“乞火斷鄰餐”的生活窘迫，相互映襯下顯得格外真實而刺骨。
更令人震撼的證詞來自當時幾乎不可能下雪的南方。地方志的記載顯示，小冰河期的威力足以顛覆人們對中國氣候的傳統認知。
在瓊州，崇禎九年（1636年）的冬天尤為可怖。據《臨高縣志》載，海南島的臨高縣在十二月十五日后，竟遭遇連續三晝夜的雨雪，“樹木盡枯”。同樣在崇禎十五年（1642年），《廣東通志》記載瓊山等地“冬大寒，六畜皆死”。連四季常青的海南都出現牲畜大規模凍死的景象，中原與北方的慘狀可想而知。
紫禁城中的崇禎皇帝，面對的正是這樣一幅破碎的版圖：北方軍情告急，軍餉匱乏；中原與南方災荒不斷，饑民待哺；而國庫早已空空如也。天災加劇了社會的不平等與資源的爭奪，將本就尖銳的階級矛盾推向爆發邊緣。每一次異常的降雪，都在為帝國的棺材釘上一顆釘子。
1644年三月，李自成攻破北京時，城墻上的積雪尚未完全融化。崇禎皇帝自縊于煤山，明朝正式滅亡，而那一年的冬天也格外漫長。
在張岱的世界中，他的余生都落滿了明朝的雪。在明朝滅亡后他寫的《陶庵夢憶》寫出了“萬山載雪，明月薄之”、“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等多首含雪的名篇，或許這只是文人的傷感，卻展現著歷史的滄桑，那個曾在嚴寒中掙扎的王朝，他曾經深切依戀的國家，都已永遠留在了歷史的風雪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