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李明子
發于2025.12.15總第1216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一個班級四五十人的作業，只需花兩三分鐘掃描錄入，就可借助人工智能(AI)在十分鐘內全部批改完成。
“理科落地比較快，文科還在試點。”對于學校新引進的AI作業批改機，重慶市巴蜀中學語文教師趙萍萍忍不住感嘆其效率。以往堆成山的作業本，教師手動改完，每天要花費數小時。
更重要的是，呼吁多年的“教師減負”正借由AI成為現實。教書18年，趙萍萍很樂于見到更多年輕教師能從重復勞動中抽身，將更多精力投向教研、備課與學生的個性化輔導。過去一年多，AI已經滲透到趙萍萍教學的諸多環節。但她觀察到，一線城市對AI在教育領域應用的探索還要更快。
這場效率變革并非偶然。今年8月，國務院印發《關于深入實施“人工智能+”行動的意見》，明確提出要“推行更富成效的學習方式”。文件要求把人工智能融入教育教學全要素、全過程，推動育人從知識傳授為重向能力提升為本轉變。
“高考改革后，靠死記硬背已經行不通，思維訓練越來越關鍵，而AI可以成為突破教育瓶頸的助力。”在引導學生使用新技術的同時，趙萍萍也時常面對隨之而來的質疑，她反思：當AI既能輔助學生解題，又能支持教師教學，學生來學校究竟是為了學什么，教師又該承擔怎樣的角色？
“5分鐘批完全班作業”
過去半年多，在江蘇一所初中當班主任的英語教師劉丹，給自己“訓練”了一位“全能助教”。學校很早便引入了一臺AI作業批改機，因英語試卷客觀題偏多，便于AI學習，她成了學校最早用AI判卷的老師之一。
“只要答案模板不出錯，AI判卷的失誤率幾乎為零。”劉丹坦言，過去手批作業到深夜，偶爾會因疲憊出錯，但AI不會。更智能的是，這臺機器在“5分鐘批完全班作業”后，自帶數據分析，不僅能找出全班的高頻錯題，還能精準識別每位學生的答題情況，生成學情診斷報告。
AI技術帶來的“精準減負”是雙向的。拿著學情報告，劉丹在課上可以更有針對性地集中講解，并在課后有目標地輔導個別學生。對于班上學習進度不同的孩子，她還能彈性設置作業，不再“大水漫灌”，學生也更輕松。
“老師先減負，才能為個性化教學提供空間。”一位受訪教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以往她在大考后自己做學情分析表格，要花三四個小時。有了AI輔助，幾秒內就能拿到分析數據，讓她有更多精力研究如何因材施教。
更早引入AI的學校，已經用新技術提升了整體教學效率。早在去年9月，杭州市濱江區便在兩所學校先行試用了作業自動批改機，如今該技術已覆蓋全區初中階段15所中學。杭州二中附屬第一學校教師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介紹，有AI輔助后，“收講作業”從兩天壓縮到了一天，“當日作業當日批改講評”，學生得以及時獲得學習反饋。
技術的“智力”也在進化，從單純“給答案”發展到 “懂”學生錯誤背后的深層原因。作業幫旗下教育應用產品快對AI負責人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這得益于海量的用戶反饋。當用戶追問AI“能不能換一種解法”“能否針對第幾步再講解”時，AI能精準識別問題背后的真實需求，找到用戶的薄弱環節，從而引導學生了解自身知識點盲區。
這場“精準減負”正以超乎預期的速度鋪開。上海師大教育學院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院近期發布的最新調查顯示，超過半數的上海初中教師正在使用AI輔助教學，顯著高于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主要發達國家的平均水平(36.3%)。
在多位一線教師看來，AI教育應用在學校端普及的拐點出現在2024年前后。特別是深度求索(DeepSeek)等先進開源大模型的發布，降低了學校部署和應用AI的門檻。巴蜀中學就是在今年春節后引入了DeepSeek-R1大模型，開發出服務于本校師生的AI助手“蜀寶”。
“學校也鼓勵教師在更多環節探索AI的使用。”趙萍萍舉例，在準備高二必修課《六國論》時，她會讓“蜀寶”快速梳理出多篇同題史論，并據此設計出可用于課堂辯論的題目，幫助她將教學從單篇講解拓展為引導學生進行思辨性閱讀，關鍵是效率更高。
AI技術已經從批改作業延伸到了教學的核心環節，甚至優化了教研組內的工作模式。作為巴蜀中學語文教研組組長，趙萍萍發現，教研團隊在引入AI后有了更明確的分工：資深教師負責教學設計與理念把控，年輕教師則利用AI工具進行資源整合與素材制作。“能一個人完成的工作沒必要所有人都參與，技術讓每個人把優勢發揮到了極致。”
在校園之外，AI教輔教學早就進入家庭。和許多家長一樣，趙萍萍也在用AI輔導孩子做作業。她女兒上小學四年級，遇到母女倆都解不開的題，趙萍萍就用AI搜索答疑，先自學，再和孩子一起討論。教師和家長的雙重身份，讓她更敏銳地發覺，那些具體而微的教育痛點，似乎總能被AI精準地捕捉并化解。
大廠爭奪AI教育
“搜索答疑和作業批改，是當前教育行業最具超級入口潛質的基礎功能。”在12月初的一場線上發布會上，阿里千問學習產品負責人程飛介紹，千問新推出的這兩項產品功能，意味著“終于在整體上追齊了行業基礎(水平)”。
早在AI入局教育領域之前，國內教育科技公司對“搜索答疑”功能的探索已經開始。曾有教育公司創始人接受媒體采訪時曾指出，這一功能“開辟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線上學習場景，可以做到日活千萬級以上”。
正是憑借對“搜索答疑”業務的聚焦，成立于2015年的作業幫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快速站穩腳跟。當時正值題庫創業高峰期，猿題庫、學霸君等頭部企業已經在題庫基礎上，根據用戶的需求，先行推出了搜索答疑。作業幫則憑借技術優化和流量優勢后來居上。
經年積累的教研數據和K12題庫，為這些教育大廠奠定了先發優勢。作業幫方面回復《中國新聞周刊》，該公司在2023年后，便率先推出了Question.AI、光速寫作和快對AI等產品，分別面向海外與國內市場。
教育科技企業很快將用戶基礎和品牌認知轉化為下載優勢，率先吃到了AI教育應用的紅利。根據AI領域第三方機構非凡產研的數據，今年9月，全球主要教育類AI應用下載量達到50萬以上的產品有10款，其中猿輔導旗下“小猿口算”下載量環比增長超200%。該榜單9月國內AI應用前30中，光速寫作的下載量環比增長超900%。
月活躍用戶數則更能體現AI產品的實際留存。非凡產研的9月榜單顯示，就國內市場而言，教育大廠的表現更為突出，猿輔導的“小猿搜題”和“小猿口算”月活環比均超16%；作業幫憑借9863萬的月活用戶數量，仍居教育類AI應用首位。
原本進入紅海狀態的K12賽道因AI入局而發生變化。根據國際咨詢機構Grand View Research的報告，全球教育 AI 市場規模在 2024 年約為 58.8 億美元，預計到 2030 年將增長至 322.7 億美元，年復合增長率高達 31.2%。
教育場景與AI技術的高度適配性，也吸引著互聯網大廠跨界入局。“AI技術打破了原有很多場景的天花板。”程飛在發布會上介紹，傳統的“搜索答疑”依賴題庫匹配，面對創新題型時準確率有限。如今AI有了思維和推理能力，能引導學生從學會一道題到掌握一類題，在商業上或許能拓展出更大的想象空間。
有互聯網從業者分析，教育場景的用戶數據“極具戰略價值”，不僅能豐富互聯網公司的用戶畫像，還能為其生態內更多業務的交叉引流提供支撐。憑借“免費策略”與流量優勢，互聯網公司正以后來者居上的姿態強勢入局。
從非凡產研的9月榜單來看，月活用戶超2000萬的教育AI應用共8款，其中字節跳動旗下的教育產品Gauth增速最快，環比提升77.18%。在9月下載量方面，字節的海外產品Gauth和國內產品“豆包愛學”，增長環比均超過100%。
為提升產品的準確率與適用性，學校成為大廠競相合作的寶貴資源。劉丹所在學校以租借形式引入的AI批改機，便是這種合作的縮影。于大廠而言，學校提供了關鍵的應用場景與數據反饋，而教師在意的，則是技術能否真正改變現有教學的真實困境。
龐大的“云校”
在趙萍萍的《六國論》課堂上，辯論賽不限于巴蜀中學本校，還有來自13個省、1市、30多所遠端學校的2000多名學生。今年是她從事“雙師教學”的第五年。對比最初僅依靠5G傳輸視頻信號，AI技術的融入，讓遠程互動變得更為真切。
每學年初，遠端學校都會篩選一定比例新生參與“云班”項目。在特別配置的教室中，兩塊電子屏并排懸掛：一塊直播主講教師，一塊展示課件。多個攝像頭與傳感設備，用以實時捕捉學生的神態與反應。
而在千百公里外的巴蜀中學云班教室，趙萍萍面前還有另一塊屏幕，整齊排列著30多個教室的上課畫面。當需要某個遠端班級的學生發言時，助教可一鍵調出其特寫鏡頭，將隔空辯論的場景同步呈現在所有屏幕前。借助AI對畫面與聲音的智能處理，師生都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的表情，就像在“面對面”交流。
“能真實感受到遠端學校學生的努力，他們只是缺少相對優質的教學資源。”趙萍萍分析，新高考的重點不再是知識的簡單疊加，而是考察思維能力，通過技術將新的教學理念和資源傳遞到遠端，同樣能創造驚喜。她分享了一組數據，去年高考，她所帶教的30多所遠端學校中，有13名學生考入清華北大，這一數字在今年增加到了15人，其中多所學校更是創造了當地高考的歷史最佳成績。
如此龐大的“云校”體系，需要AI技術來優化協同。每日課后，主講教師與遠端助教都會通過專屬App進行線上研討，復盤當日教學、圈畫次日重點，并同步AI輔助生產的教案資料。
“AI輔助下的師生關系更像神經網絡。”趙萍萍對比道，這種多維連接比傳統點對點的溝通更高效，知識獲取也更為廣泛多元。“網絡式交流”的優勢，在“家鄉風物調查”實踐作業中展現得淋漓盡致。在她的云班課堂，通過屏幕，有學生同步分享了重慶大足的石刻、彭水的“嘟卷子”小吃，內蒙古、海南的獨特民俗。
當AI讓獲取知識的門檻不斷降低，教育的目標或許更應轉向幫助學生“開眼看世界”。在趙萍萍看來，技術帶來的教育資源互動是全方位的，遠端學校獲得了資源，近端學生也開闊了眼界，“最關鍵的是幫助他們形成獨立的思辨能力”。
推進教育公平的實踐不止于巴蜀中學。在福建泉州，借助“5G+專遞課堂”，城區教師可同時為百余公里外的鄉村學生授課。據當地教育局對外披露，目前已累計開課3.9萬節，受益師生近25.3萬人。
此外，北京、上海、成都等地“AI+教學”試點也已初見成效。官方數據顯示，國家智慧教育平臺注冊用戶已突破1.64億，覆蓋220余個國家和地區，成為全球最大的教育資源數字化中心。教育部發布的《中國智慧教育白皮書》提出，通過AI技術破解教育“個性化、高質量、大規模”的融合難題，為教育公平與效率提供了新路徑。
AI“入侵”，如何守住底線？
在“雙師”模式下，遠端教師的工作轉變為輔助教學、維持秩序，他們的價值又將從何體現？
“新技術同樣給老師帶來了源源不斷的學習資源。”和學校團隊一起走訪遠端學校時，當地教師的回答也給了趙萍萍新的啟發。遠端教師也在利用前沿教學資源快速成長，享受技術普惠的同時，也在學習利用技術，甚至警惕“技術依賴”。
她也被問過更為犀利的問題：屏幕前的學生是否真的在思考，如何警惕技術帶來的“表面繁榮”？面對學生普遍使用AI工具的新常態，如何防止其淪為高級作弊手段？
她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反思，結論是：“技術再發達都不能替代人的陪伴。”她堅持在陪伴下引導女兒有限度地使用電子產品，而對于遠端成千上萬的學生，當地教師的陪伴、觀察與引導尤為重要。她能做的更多是在教學設計中嵌入思辨環節，共同鼓勵學生獨立思考。
當AI不斷融入教育，如何與之相處，已成為一門新的必修課。重慶一所民辦學校的地理教師何昊文，為此專門設計了一堂“反詐課”。他用AI虛構了一座島嶼，取Cheat諧音，命名為“查特島”，考驗學生多久才能發現“被騙”。
偽造島嶼自然人文環境的同時，他精心設置了多處與地理常識相悖的“漏洞”。他仿照滅絕的渡渡鳥，讓AI設計了一個十分夸張的“象頭三足鳥”，還謊稱當地乳畜業發達，這些都與熱帶島嶼的基本常識相沖突。甚至只要有人翻開地圖冊仔細查看，就會發現這個“面積不小的島嶼”根本不存在。但直到課程尾聲，在他多次要求 “看地圖”的提醒下，才終于有一位同學發現異常。
“如果我是不懷好意的傳銷頭目，你們可能已經身陷詐騙園區了。”何昊文在揭曉答案時，全班錯愕。用AI設計騙局過程中，他也一度恍惚，根據他的要求，AI不僅生成了以假亂真的信息，還虛構出了“當地美食”，他按照食譜做出來，竟意外地美味。
如何才能不被技術欺騙或取代？他要教給學生什么？“學會思考，學會質疑。”何昊文直言，這是AI“入侵”后，他作為老師需要守住的底線。
海外AI教育似乎更先一步看到了“思維訓練 ”的市場藍海。不同于國內AI教育硬件熱賣，在美國K12教育市場上，如Khanmigo等在個人終端運行的AI助手銷量靠前。這些AI工具正試圖扮演啟迪智慧的“導師”角色，為學生定制化教學，將“因材施教”發揮到極致。
“高度定制化同樣需被警惕，以防形成另一種數字規訓。”何昊文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無論AI以哪一種形式與教育市場結合，教師“傳道授業解惑”的傳統角色都不可避免地被弱化，而作為學習引導者、陪伴者的價值愈發凸顯。“對人的關注是技術永遠無法替代的。”
(文中劉丹為化名)
《中國新聞周刊》2025年第46期
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編輯:劉陽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