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逢年根底,心中早已雀躍不已,期盼著回農村蒸豆包、燴酸菜、睡熱炕。
周末清晨,丈夫將豬肉、連體、雞冠油、青菜、豆腐、雞蛋、米面等一樣樣搬上車,塞得滿滿當當,驅車前往鄉(xiāng)下姑婆家。近幾年,姑婆家突遭變故,兒女不在身邊,日子過得頗為寂寥。我們此行,一則貼補她的家用,二則也想為那冷清的院子增添幾分熱鬧。這些年來越發(fā)覺得,唯有回到鄉(xiāng)下,心才仿佛找到了歸宿,穩(wěn)穩(wěn)地、暖暖地落下來。
車子在熟悉的路上顛簸,心情卻愈發(fā)輕快。一進院,姑婆和姑父已迎了出來,臉上笑得如同一朵盛開的花。卸完車,他們便忙碌起來——姑婆刷鍋、添水、點火,姑父掄起刀“咚咚”地切肉,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響,熱氣很快蒙上了玻璃窗。
我轉了幾圈,插不上手,便悄悄溜到前屋。
午后陽光正好,從老式的木格子窗斜斜地照進來,將炕席曬得發(fā)亮。窗臺上擺著兩盆略顯蔫萎的萬年青,影子長長地拖在炕沿邊。我脫了鞋,身子往后一仰,整個背貼上了炕面。
嗬,真燙!
那股熱勁兒,不像暖氣片那般干澀,也不似電熱毯那般燥熱,而是從炕芯里透出的厚實溫熱,透過衣褲,一絲絲滲入腰眼、脊骨、肩胛……宛如一只寬厚的手,不疾不徐地為你熨帖筋骨。我忍不住長長舒了口氣,將腿伸直,腳趾頭在熱乎乎的炕席上動了動。窗外,零落的玉米粒灑在院子里,幾只雞低著頭,一啄一啄;玉米稈子堆在墻根,黃燦燦的;裝苞米的絲袋子壘在井臺邊,映著冬日的陽光。一切都靜靜的,安安穩(wěn)穩(wěn)的。
就這么躺著,忽然覺得心里那點空落落、憋悶悶的感覺,不知何時已消散無蹤。這些年,自從婆婆去世,我們已很少回鄉(xiāng)下過冬。城里的樓房雖干凈暖和,卻總覺得少了股“地氣”,心老是懸著,睡覺也不踏實。唯有回到這炕上,后背貼著實實在在的熱,魂兒才像落回了腔里,沉甸甸的,又飽滿又安寧。
想起剛結婚那會兒,頭一回在婆家過年。一進門,婆婆就拉著我往炕上坐:“快上來,炕頭熱乎!”她自己卻轉身扎進廚房,忙得腳不沾地。那天吃的是殺豬菜:血腸顫巍巍的,白肉片得透亮,酸菜吸飽了肉湯,咕嘟咕嘟在鐵鍋里冒泡。炕桌擺上來,瓜子、凍梨、粘豆包……把我這個城里姑娘看得眼花繚亂。吃飽了,婆婆就催我:“去,東家西家串串門,炕都燒得熱乎乎的!”
婆婆總是慣著我,她知道我愛吃各種骨髓和腦兒類。有一回去親戚家吃飯,炕上坐滿了人,大鍋里的骨頭剛撈出,滾燙滾燙的。婆婆悄悄揀了一根骨髓最肥的,用碗裝著,穿過人堆,徑直遞到炕里頭的我手上:“快,趁熱吃,香!”一屋子人都笑,我不好意思地假裝推諉,還是拗不過婆婆,羞澀地低頭啃著,滿嘴油香,炕熱騰騰地烘著后背,那滋味,至今還記得。
還有一年臘月,我著涼咳嗽,夜里睡不踏實。婆婆半夜起身,摸黑往灶膛里添了一把豆桿兒,火苗悄悄舔著炕洞。她又從柜子里翻出一塊老姜,切片煮水,端到炕頭讓我趁熱喝下。我裹著被子坐在炕角,看她被火光映紅的側臉,額角沁著細汗,眼里卻全是安心的笑。那一夜,炕比往常更暖,姜水的辣混著炕煙的氣息,竟讓我在咳嗽聲中沉沉地睡著了。
整個冬天,每天夜里玩累了回家,婆婆都早把炕重新燒過,也把褥子烘得蓬松。鉆進被窩,一股熱流混著柴火的氣息裹上來,腳底心都是暖的。窗外的風嗚嗚吹,屋里卻靜得能聽見炕洞深處柴禾輕輕的“噼啪”。就在那樣的夜里,奔波一天的疲憊、偶爾涌上的孤單,都被這鋪老炕悄悄吸走了。我在這頭睡著,婆婆在那頭輕輕打著鼾——那么踏實,那么放心。
“油熱了,下肉啦!”后屋傳來姑婆響亮的嗓門,接著是“刺啦”一聲,蔥姜爆鍋的香氣瞬間彌漫過來。姑父又抱著一捆柴禾,彎腰走進來,往炕邊的灶口又添了兩塊木頭,笑瞇瞇地說:“再燒一把,你好好烙烙你的腰!”
我翻了個身,臉貼著炕席,溫溫的粗糙感磨著皮膚。炕梢那兒,疊著姑婆手工縫的碎花被子,紅底綠牡丹,鮮艷得像要把整個冬天照亮。
油漬了在鍋里滋滋作響……香氣彌漫了整個屋子。姑婆在忙碌著做吃食的間隙,開始為我張羅帶回去的東西:一串干辣椒、幾頭本地蒜、青皮蘿卜、抱心大白菜、凍得硬邦邦的粘豆包,還有我最愛吃的豆沙餡小糖包……每一樣,都是這片土地最樸素的饋贈。她一邊裝袋一邊念叨:“這蒜辣得正,白菜甜,豆包是我和你姑父昨兒個才做的。”窸窸窣窣的聲響中,我感受著后背源源不斷的熱量,心里踏實得像揣了個小暖爐。
一鋪老炕,熱熱地暖著身子;幾位老人,絮絮地說著家常;一份安寧,沉沉地落在心里——這,大概就是最樸素的幸福吧。窗外的日頭漸漸西斜,光線移到墻上的年畫上,照著那抱鯉魚的胖娃娃,也照著娃娃底下,這鋪被歲月磨得光滑溫潤的老炕。
“快上炕!”這是農村用來招待親朋的最高禮儀,也是他們最好的方式。一鋪老炕,它靜默如一位老者,以恒久的溫熱,接住所有漂泊的寒涼,予人一個扎實的、通往故鄉(xiāng)的擁抱。它不言不語,卻始終在那里,接住你所有的寒與累,有炕的地方,就有家。
過去從秋收到過年,人們農閑時開始東家走西家串,一鋪炕上團團圍坐,老人未老,孩子也沒長大,那時候的炕熱氣騰騰,一鋪炕上流傳著太多的故事。現在老人老了,相繼離去,孩子大了離開家鄉(xiāng)出去闖蕩,再回鄉(xiāng)村,愈發(fā)蕭條,不知道這鋪老炕,還能熱多久。
我和丈夫又要回城上班了,驅車出來,回首凝望,那老屋,那老炕,靜靜地佇立在老去的村莊。那鋪老炕,暖的是身,安的是魂,續(xù)的是流淌在血脈里永不冷卻的深情。
作者簡介

孫井清,中共黨員,中學教師,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大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肇州縣作家協(xié)會黨支部書記、副主席、微信公眾平臺總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