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從東邊的窗口,帶著一種不容分說的慷慨照在我書桌上的。我卻把椅子轉(zhuǎn)了個方向,讓木椅背對著它。于是,光便只能匍匐于我。我的整個身子都藏在書房一隅未散的陰影里,這便是我,一個背對著光的投影。
這光有些太亮,也太急促。它不像遠(yuǎn)古的日光,那時的光是會踱步的,從窗欞的左邊,慢慢地移到我書案的右邊,像一個沉思的工匠。如今的光,更像一只雪白的狐,從地平線彈跳起來,手機的屏幕,電腦的顯示器,高樓大廈的玻璃窗——不由分說地,直刺人的眼,逼著你要看清狐的本真,亦或什么也看不見。人們便在這片無邊無際的、沒有影像的光明里奔忙著,臉上洋溢著一種被精心算計過的熱情,或是被反復(fù)排練過的哀慟。光成了最尋常的產(chǎn)物,也成了最嚴(yán)苛的審判。它照亮了一切浮于表面的東西,卻也輕易地抹去了萬物的本質(zhì)、那些意味深長的暗語不得不在光的后面埋伏起來。

我這般背對著它,倒像是偷來了一份安靜。眼簾垂下來,世界便從一種刺眼的真實中退變成一片溫柔的感知。背上那一片暖意,愈發(fā)地沉重,仿佛光有了重量,像一床浸溫水的厚棉被,將我壓在這椅子上。暖乎乎的竟要透過肌膚往身體里鉆。這讓我想起一些事情、當(dāng)然屬于身體本身的記憶,譬如冬日里偎著灶膛的熱乎,或是小時候趴在母親膝上,那透過棉衣傳來的、安全的體溫。那是一種不必言說,也無需證明的親昵。而今,人與人的親昵,卻多半要被攤開在這過分明亮的光下,供人審視、評判。
我忽然記起王右丞那句詩來,是寫給裴迪的。“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那該是怎樣一幅光景?山是“轉(zhuǎn)”著蒼翠的,顏色是活著,是隨著光線的流轉(zhuǎn)而緩緩變化,需要一整日的閑情去觀看;那水聲也是不絕于耳,成了光陰的背景,襯得山居的日子愈發(fā)地寂靜。那時的光,想必是柔和又寬容,它容許萬物有自己的幽暗與秘密。一個人在那樣渾然的光里,大約是不必急著表白自己,也不必費力去窺探別人。心情舒展得像一片自在的落葉。
可我們呢?卻生活在一個被光徹底曝露的時代。這光是人造的,是二十四小時不熄的。它是把夜晚變成白晝的贗品,將私密的角落也照亮。于是,人性里那些本該在暗處得以喘息、得以消融,都被強硬地熨平了,或許以一種更扭曲的姿態(tài),在光的鞭策下瘋狂地生長。
我想起前幾日偶然看到的鄰居。我們兩家的陽臺,隔著一道窄巷。夜深了,他的書房還亮著燈。那光是冷白色的,從我這邊的暗處望過去,像一個囚籠。我看見他坐在電腦前,臉上掛著一種極其燦爛而標(biāo)準(zhǔn)的笑容,正對著屏幕不住地點頭。那笑容的弧度是那樣熱情,像是正與一位至交好友暢談。可他的那雙眼睛,被鏡片出賣了他,目光像兩口枯井。過了一會,他大約是結(jié)束了通話,那臉上的笑容,竟像一張被隨手撕下的面具,霎時脫落,只剩一片麻木而僵硬的疲憊。他點起一支煙,默默地吸著,煙霧在冷光里纏繞,把他整個人都熏得有些模糊。那一瞬間,我也看透了一個被光撕裂的人:一個在光下表演,一個在影子中凋零的自己。
這豈不是尋常事么?光,這原本孕育生命、象征坦蕩,如今卻成了催生虛偽與分裂的同謀。它太亮了,亮得讓人不敢露出絲毫的倦容、半點的猶疑。人人都必須在這永恒的白晝里,扮演一個精力充沛、積極樂觀的角色。那些陰翳脆弱的不合時宜的情緒,便被我們悄悄地藏起來,藏到光照射不到的網(wǎng)絡(luò)背后,藏到匿名的身份背后,然后,以一種更加怪誕、更加洶涌的方式,噴發(fā)出來。我們在光下彬彬有禮,在影子中惡語相向;在光下道貌岸然,在影子里放縱沉淪。光與影,不再和諧地塑造一個完整的人,而是將人撕扯成兩半,一半是過于精致的表演,一半是無處安放的靈魂。

《阿房宮賦》里的結(jié)束語是這么說的,讀來總覺有徹骨之寒:“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fù)哀后人也。”我們今天,不正是這般景象么?我們嘲笑著前人的愚鈍,自以為沐浴在文明的、理性的光輝之下,可我們又何曾真正審視過“光”的本身?我們溺斃于這過量的光中,被它塑造,被它異化,卻渾然不知,甚至還沾沾自喜。我們這一代人,在扭曲的光下扭曲了性情,而后來的看客,他們或許也會站在他們的光里,來哀求我們。
背上的光,熱度似乎減退了,顏色也淡了些,開始有了斜度,將椅子的影子,我的影子,在身前的地板上拉得變了形,像一道沉默而深色的溪流。這便是我像一只笨拙的蝸牛,將那片過于喧囂的光擋在外面,而把自己的軟腹,藏在這小小的陰影里。這并非一種怯懦的逃避,或許,更像一種無言的抵抗。
我深知自己無法熄滅這漫天的光,我得轉(zhuǎn)過身去走進(jìn)那片白晝。但至少在此刻,我固執(zhí)地留給這世界一個背影。這背光的姿勢,讓我感到一種完整的屬于我自己的真實。那光,它在我背上涂抹著它的色彩,溫度,它想將我納入它那宏大的統(tǒng)一的敘事里。而我只要這片屬于我自己安靜的夜色,聽自己心跳的聲音,沉默而緩慢。
作者簡介:

孫祖華;筆名、華爾。作家、詩人;重慶人。作品散見《詩刊》、《星星》、《草堂》、《讀者》、《青年文學(xué)家》、《神州》、《三峽文學(xué)》、《遼河》、《人民日報》 海外版、《四川日報》、《人民武警報》、《中國綠色時報》等刊。




